第五十九回

  第五十九回姑谋妇皇后中毒妾救夫烈妇偷尸却说淳郡王这时跟着兄弟们在上书房读书。师傅是大学士徐鸿逵,却是一位极严正的老先生,皇子们都见了他害怕。独有这奕誴不怕他,非但不怕,有时还拿先生开开玩笑。他拿一个桔子放在先生坐的椅子上,先生一不小心,坐下去,便在屁股上沾着一大摊水,这把戏是他在夏天常玩的。又捉着一只青蛙,去闷在先生的墨盒子里,待先生去揭开盖来,青蛙带着墨汁满桌子跳着,书本儿弄得一塌糊涂,这也是他常玩的把戏。  徐鸿逵虽心中愤恨,却也无可奈何。

  有一天,上书房里的阿哥们忽然吵嚷起来,说五皇子不见了。师傅便打发许多太监满院子找寻,直找了两三个时辰,却找寻不到。后来奕誴忽然在正大光明殿的柱子上溜下来。这正大光明殿上设着宝座,宫里规矩,无论什么人走过殿前,必须绕着路,非有大事行礼,不能在殿上行走。如今这五皇子却犯了大不敬的罪,师傅便请出祖训来,把五皇子的手心打了三下,五皇子从此含恨在心,时时想报这个恨。

  这时正是夏天,徐学士身体肥胖,常常饮茶;师傅饮茶有一定茶杯的。这时师傅正在那里讲书,那皇子们一齐站着听讲。  徐学土讲到口渴的时候,拿起茶杯一喝便干。不知什么时候,那奕誴悄悄地又去倒了一杯茶来,搁在桌上,这时大家不曾留心,只有四皇子冷眼看着。停了一会,师傅又拿起茶杯来,才喝了一口,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气得他满面怒容,瞪着眼,大声问道:“谁撒尿在里面?”那班皇子顿时吓得不敢作声。

  这时四皇子忍不住了,便上去说道:“俺看见五弟拿过这茶杯来。”奕誴听说,正要抵赖,师傅大喝一声,上去拉住他,奕誴便又大嚷起来。正在这当儿,道光帝恰巧从里面踱出来,见了这样子,问道:“怎么了,敢是五阿哥背不出书来吗?”徐鸿逵见了皇帝,便上去迎接,回答道:“五阿哥赐臣茶一杯,茶中颇有异味,请陛下一闻便知。”道光帝正拿茶来嗅时,那五皇子看看事体不妙,急拔脚溜出门去。皇帝大怒,喝一声:“抓进来!”便有两个太监上去,揪着奕誴进来。道光帝气极了,拔下佩刀来,向奕誴砍去。亏得徐鸿逵上去跳下来拦住,替五皇子讨饶。道光帝见师傅跪下了,便把气放宽,上去把师傅扶起来。徐鸿逵又说了许多好话,奕誴趁这时也跪下地来,连连磕着头求命。皇帝抬脚来兜心一脚,把五皇子踢倒在地;又拿了一根大板子递给师傅,督促着师傅在大腿上打了十板才罢休。道光帝想起五皇子是静妃生的,如今五皇子做了这种狂妄的事,他母亲也该有罪,便气愤愤地走进宫去。谁知那静妃早已得到信息,忙拔去了簪子,披着头发,手里捧着妃子的冠带册书跪在宫门口,见皇帝进来,她便连连磕着头,口称:“臣妾教子无方,上触圣怒,罪该万死!如今情愿将册封冠带纳还,求皇上大发慈悲,赐妾一死。”说着,那眼眶子里的眼泪便和潮水一般地奔涌出来。道光帝进来的时候原是有气的,如今见了静妃做出这可怜的样子来,早已把心肠软下来,便伸过手去,把静妃扶?起来,说道:“放心罢,你是没罪的。只是这逆子得好好地办他一办:”说着,静妃上来,把皇帝扶进宫去,在没人的时候,静妃又替五皇子求着。第二天皇帝传谕出去,把奕誴淳郡王的爵位革了,在青宫里幽闭三年,不许出外。道光帝虽把五皇子从轻发落,却把这静妃格外地宠爱起来。五皇于是静妃的亲生儿子,母子之间关乎天性,她仗着自己手中有钱,便买通青宫太监,常常送些衣服食物去;又叫人安慰着五皇子,叫些耐心守着,等皇上气恼已过,便替他求着皇上赦他的罪。

  这个消息传到皇后耳朵里,说她私通外监,交结青宫。皇帝正迷恋静妃的时候,看了这奏本,便也付之一笑,因此那静妃和皇后的感情却一天坏似一天。  静妃也时时刻刻在那里想计策要中伤皇后。她原是和皇太后身边的侍女打成一片的,便叫那侍女天天在太后跟前说皇后许多坏话;又说皇后在宫中没有人的时候,诅咒着皇太后,说太后在世一天,她做皇后的总没有出头的日子,只愿太后早早死去,她可以在宫中大行威权了。太后年纪老了,老年人总不十分明理的,如今听了她们的谗言,心中已是将信将疑的了。

  后来有慈宁宫里的宫女,到皇后宫里去游玩的,拾得一个纸剪的人儿,上面刺着七支绣花针儿。那宫女看了很奇怪,她原是贴身服侍太后的,便悄悄地拿这纸人去给太后一看,上面还写着生辰八字。再仔细一算,这八字正是太后的年庚。这一来,太后便大怒起来,连连追问:“这纸人儿从什么地方拾得的?”那宫女见太后生气,也十分害怕起来,把如何到皇后宫中去游玩,如何在寝宫门外拾得这纸人的情形一一说了。那太后听了越发生气,说道:“俺的年庚八字,除皇后以外,没有人知道的,如今这纸人一定是这贱人在那里闹的鬼把戏。这贱人原天天诅咒俺死;看俺不死,便想出这魇魔法子来活逼死我,这真叫天网恢恢。如今这纸人儿恰恰落在俺们自己人手里。好,好!俺亲自问这贱人去。”太后气得浑身打颤,一边拿着纸人,一边站起身来,颤巍巍地走出寝宫来,嘴里一迭连声嚷道:“快打俺的软轿来,到翊坤宫里请问这贱人去。”那侍女慌了,这纸人是她拾来的,这一闹下来,怕祸水惹到自己身上去,忙跪下来拦住太后的驾,说道:“太后莫动气,这件事也得在暗地里查问明白,再去动问也不迟。”慈宁宫里许多宫女见太后从来也没有发过这样大怒,也个个吓怔了。宫女们正在急慌的时候,恰巧静妃进宫来,见了这样子,也帮着跪下来,又思着太后回房去;悄悄问时,太后才把这纸人的事体说了出来。静妃也一口咬定说是皇后闹的鬼,又说:“太后若去请问她,这种没凭没据的事体,她原可以抵赖的。太后如要报仇,臣妾倒有一个好法子。”太后忙问她什么法子,静妃凑近身来,在太后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太后连连点着头,当时便吩咐那侍女,叫她传话出去给宫女们:“今天的事体,在外面一字也不许提起;谁敢多嘴,便取谁的性命!”那宫女们听了这个话,谁还敢多说?从此慈宁宫和翊坤官两面的人顿时安静起来。有时钮钴禄后来朝见太后,太后也绝不露声色,仍是好言好语地看待她。皇后认做太后回心转意了,她心中也快活。

  皇太后万寿的日子又到了,穆相国依旧献上一班女戏子,在宫中演戏祝寿。皇帝见了那班女戏子,便想起从前蕊香妃子死得可怜。他原打算自己上台去扮老莱子祝寿的,到了这时候,他满肚子凄凉,便也懒得扮演,吩咐四皇子奕詝代他扮演。

  皇帝觑人不留心的时候,便溜出席来,回到宫里,后面只有一个小太监跟着。皇帝走进寝殿,拿出一幅蕊香妃子的画像来,挂在床前,点上一炉香,作下揖去,唤了一声“妃子”,说道:“是朕害了你了!如今你同伴姊妹们又在那里演戏了,妃子又在什么地方?朕每在睡梦中想着你,你如何不来看看我?”这几句话说得凄凉婉转,小太监听了也不免掉下泪来。皇帝祝赞过了,便悄悄地对着那画像坐了一会;吩咐小太监收去了画像,又回去听戏。这时戏台上正是四皇子扮着老莱子,一手里拿着拨浪鼓摇着,倒在地下滚着,唱曲子。皇帝看了,也不觉笑逐颜开。只有太后心中有事,坐在上面不说不笑。皇后见自己的儿子在台上唱戏,格外要讨好,便即席做了四首绝句,祝太后万寿的,上去献与太后。太后看看,连声说“好!”

  又吩咐快赏酒。静妃早已预备好了,听得说一声赏酒,忙捧着一个酒壶上来。宫女在一旁捧着一个金盘,盘中放着三只黄金酒杯儿。静妃满满地斟了三杯酒,皇后见婆婆“赏酒”,忙跪下来,直着脖子把二杯酒喝下肚去,只觉得一股热气直钻到丹田里。当下谢了赏起来,这时皇四于戏也唱完了,太后把他唤近身来,亲自拿一挂多宝串珠,替他挂在衣襟上。四皇子谢过了赏,下去。

  太后吩咐道:“唱曲子吸了冷气在肚子里不受用的,快喝一杯热酒下去暖着些儿。”四皇子答应了一声,入席去了。这里太后坐了一会,说腰痛,支撑不住了,便散了席,回慈宁宫去。

  皇后和许多福晋见太后散了,大家也散了。

  皇后回宫,因她本不吃酒的,多吃了酒,便觉得头脑重沉沉的,浑身不舒服,便早早睡下。睡了一夜,越发浑身发烧,神志昏迷起来。内务府忙传太医院里御医请诊,一连看了三个大夫,也识不出是什么症候。到了第二天,那情况越发坏了。

  皇帝因皇后平日嫉妒心太重,夫妻之间本来感情淡薄的,如今得了这个消息,只传谕四皇子进宫来叩请母后的圣安。那皇后见了自己的儿子,略清醒些,只是拉着四皇子的手大哭,说不出一句话来。正哭时,只见皇后两眼直视,大喊一声,两手向胸前乱抓,衣襟撕破,露出乳头来。宫女上去,替她遮住。又听皇后大喊一声,从床上直跳下地来,赤着脚在屋子里乱转,一边走一边嚷着,一边把身上的衣服统统拉下来,丢满一地。

  看皇后胸前只掩了一幅绣花的肚兜,下身穿着一条红缎裤子。

  她把宫女们推开,竟要闯出房去。四皇子看了,上前竭力抱住。

  这时皇后什么地方来的气力,四皇子也算有气力的了,她只把臂儿一伸,把四皇子推倒在地,一脚抢出房去了。屋子里的宫女们发一声喊,外面的一群宫女也赶进来,把皇后抱住,拥进房去。这皇后两眼发赤,见人便打,见物便摔,只听得屋子里一片宫女哭、器物破碎的声音。那四皇子也吓得逃出宫去,一边哭着,一边告诉父皇。道光帝听了也进宫去,隔着窗儿望了一望,出来传御医进宫去请脉。皇后赤身露体、痴痴癫癫的样子,那御医如何敢进去请脉?也无法下药,大家束手无策,只得关起宫门来,一任她叫着跳着,直疯了两天三夜。后来精神也疲倦了,嗓子也喊哑了,倒在床上动不得了,只是直着喉咙叫着。宫女替她身上遮盖好了,御医才放进来诊脉下药,吃下药去,依然好似石沉大海,毫无效验。到了后半夜,那皇后喊声越奇怪了,好似鬼叫,许多宫女在屋里陪伴着。到了第二天,皇太后知道了,也来看她,静妃也陪着进来了。这时皇后睡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已不省人事了;宫女扶她从床上坐起来接驾。

  静妃在一旁,见宫女递上一杯药来,她急忙上去接过来,吹着,看温凉了,便自己先尝一口,又从头上拔下金针来,在药里搅一搅匀,端上去服侍皇后吃下。又坐了一会,退出宫来。

  隔上三天,钮钴禄后薨逝了。内务部忙着办丧事,礼部忙着拟礼布。独有皇太后和静妃,在暗地里十分遂意。原来这皇后的性命,是活活被她两人逼死的,这是静妃出的主意。她和太后预先约定了,在万寿节这一天,故意赏皇后吃酒;静妃在筛酒的时候,已悄悄地换了一只酒壶。那酒壶里和着七粒阿苏肌丸。刃药泡烂了,皇后吃下肚去,不知不觉作起怪来。这阿苏肌丸原是喇嘛僧秘制的一种灵药,药性极热,人到害病的时候,只服一丸下去,便可以立即痊愈。那丸药只有绿豆一般大,朱砂色,药力却极强;倘多吃一粒,反要成病,多吃到三粒以上,人便是发狂。  从前睿亲王多尔衮因好色,府中养了许多姬妾,便全靠这阿苏肌丸支撑精神。那时多尔衮把喇嘛僧供养在府中,专门制炼这丸药。

  据说制练这丸药是十分神秘的,最初炼药,必有一粒雌药丸和一粒雄药丸做种。

  清宫里炼这种药,第一次是打发人特意到西城去取来的。喇嘛僧拿了这两粒丸药,封在净瓶里,供在净室里。喇嘛每天一清早起来,走进净室去对着净瓶上香念咒。

  供到第四十九日上,把瓶取下来,揭开瓶看时,那丸药已有满满一瓶了。待这瓶药快吃完,只剩下两粒时,再如法制炼,又是一满瓶。因此吃这药丸时,当时时留心瓶里,不能使它断种:倘吃得一粒不剩,便无法再制炼了。清宫只有喇嘛僧藏着这药,能治百病,也能送人性命。雍正皇帝买通了大国师,拿阿苏肌丸去给康熙太子胤扔吃下,结果发痴被废了。如今这道光皇后也因中了阿苏肌丸药毒,送去了性命。道光皇帝明知道皇后病来得古怪,但他和皇后早已没有情爱了,便也不去细心考查。  一转眼皇后出了丧,好似拔出一只眼中钉。他自己也知道年纪也老了,便也不继续立皇后,只把这博尔济锦氏册立为贵妃,从此一双两好,在宫中过起欢乐的岁月来。  这道光帝自从死了蕊香妃子以后,心灰意懒,久已不把朝政放在心上。他是信任穆彰阿的,所有一切事务都交给他一个人去办。这穆相国又是只图钱财不管事体的人。那英国人在广东闹得天翻地覆,他总是把消息满着,不给皇帝知道。那两广总督弈山,原是穆相国的心腹,他到了广东,忽然带了水兵去打英国的兵船,反被英国炮船上开过炮来,打得片甲不留,还说中国人擅自开衅,便赶上岸来,把广东沿海的各炮台都拆毁了。弈山才急得起投无路,忙去和英国人讲和。后来因为中国不肯割让香港,英国水兵便直闯到福建厦门地方,大炮小炮一阵子乱放;厦门总督颜焘一点也没有预防,被英国兵打进内池地方。另外有几只外国炮船又打到宁波定海地方。

  当时浙闽总督正调定海镇总兵葛云飞、处州镇总兵郑国鸿、寿春镇总兵王锡明,分三路把守。谁知郑、王两总兵到了定海,按兵不动,眼看着葛云飞被英国兵四面围逼着,竹山失守,炮弹打穿胸膛,死在荒山脚下。英国人把他尸首拖到营里去藏着。这葛总兵原随营带一爱妾在身边,她听说老爷阵亡了,哭得死去活来;哭罢了,向她手下的婢女、兵士们跪下来,连连磕着头。那兵士们见了,也忙跪下来还礼不迭。这位夫人哭求大家,帮她到英国兵营去把老爷的尸首偷回来。他手下人见这位姨太太如此忠烈,深受感动,齐口答应。当夜月黑星高,英国的兵营驻扎在海边上,这姨太太领着头儿,悄悄地掩进黄国营盘里去,居然被他们把葛总兵的尸首偷了回来,到家去依旧开吊发丧。后人做有一篇《葛将军妾歌》称颂她。

  自从葛总兵死了以后,那王、郑两总兵也相继阵亡。这事都坏在将军裕谦手里。

  他带着兵马见死不救;待那三路兵马,死的死,散的散,英国兵直攻到裕谦营盘里来,裕谦且战且退,直到退无可退,他也跳在洋池内自尽了。这时穆相国知道事体越闹越大,接着又是宁波失守、上海失守、福建被围的消息接二连三地报来,再也瞒不住了,只得报与皇帝知道。道光帝久睡在鼓里,如今听说大局败坏至此,也急得左右为难,但他依旧听信穆彰阿的话起用耆英。那时英国战船已直逼江宁,耆英无可奈何,便和英人讲和:割让香港,赔偿鸦片损失六百万两,军费一千二百万两;又开辟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处为通商口岸。这一战,名叫鸦片之战;这回订的和约名叫“江宁和纳”,是中国近代外交第一次最大的失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