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乐彦平临淄受辱 燕昭王金台拜将
诗曰: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反复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蕴,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却说乐毅师徒,进临淄城,至金停驿,驿官摆酒接风。至次日,闵王升殿,文武百官排班朝见已毕,殿头官传旨:“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当有黄门官启奏,金亭馆驿官在午门候旨。闵王传旨宣入,驿官叩头奏道:“昨有一位壮士,投奔驿中,伏乞圣裁。”闵王道:“既有义气相投,与孤宣来。”驿官领旨,将乐毅宣进朝,俯伏丹墀之下,闵王传旨平身;“壮士何名,何方人氏,有甚么本领,明白讲来。”乐毅道:“原来臣是山东衮州人氏,姓乐名毅字彦平,曾在乐蓝山学道,刀马战策,无有不通,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善演马前神课,还有神砂四把,上阵损人二目,百发百中。”闵王看见乐毅人材出众,本事高强,心中大喜。开言问道:“贤士既在高山学艺,可认得南郡王孙膑么?”乐毅叩头道:“就是小臣的结义兄弟。”闵王道:“好好,谅你仪表非凡,但肯忠心为国,孤当重用,贤士暂回馆驿中候旨,听孤封官。”乐毅叩头谢恩出朝,回转驿中。闵王把袖一展,百官皆散,驾转昭阳。
邹娘娘接进寝宫,行礼坐下。官官献茶已毕,闵王道:“今日有宗喜事到了。”邹妃道:“有何事可喜?”闵王道;“自从火烧南郡王府,日贬三贤,文武离心,俱各退位,孤家正虑朝中无人执家兵权,不想今日早朝,来了一位贤士,姓乐名毅,威风凛凛,道术精奇,与南郡王孙膑是结义的兄弟,看来真是栋梁之材。临淄若有了此人,不怕江山不太平,孤当明日封他官职,位列三台,倚他为干城之将,国家有得人之庆。”邹妃听罢,必中暗恼:“怎么乐毅初来,未见本领,就想重用。虽然重用于他不要紧,惟是我邹门兵权要减几分了。不如暗设牢笼,将他驱逐方好。”想罢,开言道:“贺喜吾主得了贤臣,国家安如磐石。”吩咐摆宴,在玩花台庆贺。君妃携手出离昭阳,至玩花台入席欢饮。只闻细乐悠扬,笙箫迭奏。酒至半酣,闵王道:“孤家在此饮酒,何不宣国丈国舅齐东先生共乐一回。”邹妃道:“此乃吾主的洪恩,有何不可。”闵王传旨,宣邹文柬、邹刚、邹谏父子三人并齐东丞相,进玩花台饮宴取乐。这齐东,原是侍讲,因卜商退位,故升相府。闲言少叙,当时宫人将四位奸党宣至驾前,行礼已毕,闵王道:“宣召卿等,非为别故,只因朝中收用了贤士乐毅,娘娘摆酒与孤贺喜,特召卿等共同一乐。”四奸叩头谢恩,就在台下,按尊次坐定。宫娥送酒,彩女执壶。
君臣欢饮多时,天色昏暗,台上台下灯烛辉煌,照辉如同白日。闵王此时大醉,言语糊涂,邹妃心中大喜。此时不下谗言,更待何时。连忙挨近身旁,口尊:“吾主在上,臣妾有事启奏。”闵王道:“御妻有事,只管奏来。”邹妃奏道:“方才吾主说的那位贤士是栋梁之材,依臣妾看起来,是切身之祸。”闵王道:“此祸从何而起?”邹妃道:“臣妾闻得乐毅是孙膑结义生死之交,前者火烧南郡王府,害了孙膑,乐毅念结交之情,岂有不痛心之理。今一旦前来投齐,未必心怀好意。吾主不察,误加重用,诚恐萧墙祸起,国家有累卵之危,臣妾不敢不奏,伏乞参详。”闵王道:“御妻所见,虽然有理,但用人不可多疑,疑则屈害了君子。等孤问问众卿知何。”闵王酒醉糊涂,开言问道:“众位卿家,孤今日要用乐毅,据昭阳所奏,说乐毅是南郡王八拜之交,他来意要与孙膑报仇。孤心下狐疑未决,不知此事真假,卿等意见如何?”齐东叩头奏道:“娘娘所奏,洞沏肺腑,乐毅既是孙膑结义兄弟,自然情深义重,他今日此来,必非好意,吾主何用多言。”邹文柬父子连声奏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用乐毅,终有后患,吾主不可养虎伤身。”闵王道;“四位卿家所见相同,想这乐毅定不是好人,只是今日早朝,当着文武,许他重用,怎么又好反复。”齐东道:“臣有拙见:吾主明日升殿,把乐毅宣来,只问他荐保官,如有保官便罢,若是没有,问他个来历不明,私进临淄,有谋反之罪。”邹文柬道:“齐东丞相虽然见识高明,只是乐毅初到临淄,未见好歹,骤然问他谋反之罪,恐人心不服,闭塞了贤路。依臣愚见,只问他要保官方是平允。”闵王大喜道:“太师高见不差。”吩咐宫人斟酒,务要尽欢。君臣洗盏再酌,不觉金鸡乱唱,君臣同下玩花台。闵王升殿,传旨宣乐毅入朝。闵王道:“乐贤士,你既到我国称臣,目今龙蛇混杂,真假难分,不知是谁人保你?”乐毅道:“小臣初次下山,才到吾主的驾下,举目无亲,并无相识,那有保官。”闵王道;“既无保官,是谁人举荐?”乐毅叩头道;“小臣下山之时,在招凤树下幸得遇南郡王孙膑,彼此意气相投,当天拜为兄弟。蒙他荐引到来上国。”闵王大怒道:“好奸贼,一片胡言。孙膑在南郡王府已经烧死,成了灰烬,你怎敢冒名荐引,蒙混孤家。本当斩首,犹恐闭塞贤路,传驾上官,把奸贼拉下去重责四十御棍,赶出朝门,不许停留临淄。”驾上官领旨,一拥前来。吓得乐毅魂不附体,不由分说,按倒阶下,责打四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打毕,扶了起来,推出朝门。君臣散班回宫不表。 且说乐毅赶出朝门,冲冲大怒:“可恨昏王无道,不肯委用,其情可恕,为何竞擅自加刑。我乐毅日后得志,若不将你这昏君碎尸万段,洗尽宫门,誓不为人。”骂罢,张挪虎步,回转驿中。石秉一见大惊,慌忙问道:“师父上朝回来,为何这般光景?”乐毅叹气道:“可恨这昏君无道之极。”就将情由细说一遍。说罢,咬牙切齿,暴跳如雷。石秉连忙备鞍马,师徒齐上征驹,离却临淄,信步望易州大道而行,垂头丧气,心中好恼,手指天台,大骂道:“我与你这刖夫素无仇恨,为何指我投齐,枉受了四十严刑。你是善晓阴阳的,岂不知我有刑罚之惊,知而不告,此恨难消,若日后相逢,断不容情。”
数日行来,嗟嗟叹叹,抬头看见了一座城池。石秉道:“已到了易州了。”师徒催马来至跟前,只见城门口挂着一张榜文,即勒住征驹,同石秉一齐观看。原来是招接天下英雄,金台拜将的诏启。看罢,心中大喜。果然燕国招贤礼士,不枉走这一遭。石秉道:“师父何不揭榜,进朝见驾?”乐毅道:“不必揭榜。天色将晚,且进城寻府住下,打听朝中消息,国中的文武如何,再作计较。”石秉道:“师父说得有理,我们进城去罢。”说罢,师徒催马进城,到了招商店中,天色已晚,小伙计掌上灯来,说道:“二位爷用晚饭不用?”乐毅道:“已用了。我且问你,你是那里人?”小伙计说道;“我是本地人。”乐毅道:“闻得这里国王筑了一座黄金台,招贤纳士,这事是真么?”小伙计道:“怎么不真,现今东门之内,筑了一座高台,台上堆的是黄金,名为黄金台。但有高人贤士,即请到金台拜帅。二位爷不是本地人,敢是投贤来的么?”乐毅道;“正是投贤来的。”小伙计道:“二位爷若是投贤来的,可曾到驸马府报名?”乐毅道:“那个驸马府?”小伙计道:“驸马爷姓孙名操,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在本国做官,第三个在东齐临淄。”正说着,只听得外面连声叫唤,不敢说完,就往外跑。那乐毅听得孙操二字,叫苦不迭:“此行又来差了,孙操乃孙膑之父,我和孙膑有仇,若去见他,心中不甘,不去见他,亦难引进,左右为难。方才小伙计说,要到驸马府中去报名,这事怎处?”石秉道:“相见何妨,师父明早到他府中,不必提起东齐受辱之事,只说是孙膑举荐到此。他父子之情,自然亲热,焉有不肯引进之理。”乐毅大喜道:“我聪明一世,懞憧一时,倒没有贤徒的高见。”商议已毕,师徒二人安睡。到了次日天明,二人起来梳洗,早食已毕,收拾鞍马,出离店门,来至驸马府,弃蹬下马,交与石秉看守,整一整农冠,向着那些虎赏军举举手道:“众位请了。”那些虎贲军看见乐毅生得人物雄壮,气宇不凡,不好怠慢,都站将起来说道:“尊驾是投贤到来的?”乐毅道:“在下是授贤的,到此报名。”虎贲道:“原来是授贤的好汉,真是来得凑巧,驸马爷正在殿上闲坐,且请少待,我去通报。”那军兵至银安殿报知:“有授贤壮士报名请见。”孙操传令请来,军兵回至府门,将乐毅领至殿前行礼。孙操举目观看,只见这壮士豹头环眼,膀阔腰圆,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心中大喜,连忙拱手道:“壮士请坐,高姓大名,何方人氏?请道其详。”
乐毅道:“在下山东兖州人氏,姓乐名毅贱字彦平,曾在高山学艺,道术颇精,只因下山之时,途中遇见南郡王孙膑,蒙他指引,说是易州上国,高筑黄金台,招贤纳士,故此不远万里前来报名。”孙都尉听罢,连忙离坐,把乐毅请进殿中。“原来是名山杰士,又是我三子孙膑举荐到此,定有奇才。老夫失于迎接,多有得罪,请坐。”乐毅道:“老都尉在上,焉敢僭坐。”孙操道:“坐下方好请教。”乐毅告坐毕,分宾主坐下。都尉道:“敢问乐贤士,我家孙膑在东齐享人间之富贵,官封南郡王亚父之职,贤士是在何处会着他来?”乐毅道;“原来老都尉尚不知,南郡王如今不在临淄了。”孙操道:“为何不在临淄,此是何故?”乐毅就将闵王无道,听信谗言,火烧南郡王府,日贬三贤,滔滔不尽,说了一遍。孙操道:“原来这逆子遭了屈害,逃归天台。不幸之中还算有幸,贤士且请归尊寓,明日至午门候旨,待老夫奏闻,自有重用。”乐毅辞出府门,石秉带马,扳鞍上马,回归店中不表。
且说次日五更三点,文武齐班。只见驸马都尉出班奏道:“昨有一位贤士,到臣府中报名,此人姓乐名毅字彦平,臣观此人,胸怀锦绣,腹有珠玑,真真大将之材,特此奏闻。”昭王道:“孤只为先王之仇,与东齐有不共戴夭之恨,为此高筑金台,招纳天下贤士,频年以来,并无出类拔萃之士应募,今都尉既称道乐毅,其人何在?”孙操道:“现在午门候旨。”昭王道:“烦都尉宣来见孤。”孙操遵旨,出至午门,带领乐毅入朝见驾。昭王观看,果然相貌不凡,心中暗想:“此人真是个栋梁之材,可托他军国大事。只有一件,他来投燕,未见他的本领,不便封他官职。封大了,恐众文武心中不服。封小了,又怕轻慢于他。”这事为难,眼看都尉问道:“投燕乐毅,应该封他做何官职?”孙操猜知昭王之意,尊声;“吾主,虽然乐毅投燕国,未见他本领,擅便封官,恐文武不服。依臣愚见,吾主亲临校军场,开阅武大会。拔三千人马与乐毅调遣,试验他的兵法阵图,如果奇才,即当重用。”昭王道:“孤家正有此意,都尉所见相同。依卿所奏。”就此退班。到了次日,孙操先拨了三千人马在校场伺候,那乐毅同石秉进朝等旨。昭王升殿传旨,着大司马军政司关照盔甲与他师徒二人。乐毅等谢恩出朝,到了校军场,就将三千人马立下一座营盘,这话不提。
且说燕昭王,身坐銮舆,文官护从,武将保驾,来至演武厅坐下。文武行礼已毕,乐毅上厅叩头。昭王问道:“乐贤士可安营布阵否?”乐毅奏道;“小臣布阵已毕,请大王观看。”昭王站将起来,率领文武,出了演武厅,来至月台上,自石栏杆前,举目观看。人马虽然不多,上上下下,整整齐齐,有千军万马之势。昭王大喜;“真是奇才,安营有方,布阵有法,不知此阵何名?”乐毅奏道:“此是一字长蛇阵。”昭王道:“一字长蛇,人人知道。卿家何不排别的阵图与孤过目?”乐毅道:“虽然一字长蛇人人知晓,实与小臣的阵势不同,内藏变化,暗伏奇兵,有鬼神不测之机,非等闲可以破得。”昭王道:“原来有此妙计,卿家何不变他出来,孤当领教。”乐毅领旨,下了月台,手执五色彩旗,按青黄赤白黑,指着东西南北中,连展三展,催开坐骑,一马跑到阵前。忽然听得一声炮响,将一字长蛇阵变为五花阵了。昭王暗喜:“孤看此阵,奇变不测,未知我众臣中有破得此阵者?”便回顾众臣道:“众位卿家,你看投燕的乐毅,摆下这长蛇阵,到也变化多端,如有能打破此阵者,孤不吝上赏。”
旨意一下,只见班部中闪出一将,姓娄名桂,朝上朝参,口称:“吾主,乐毅此阵不足为奇,臣可以破得。”昭王道:“娄卿家打阵,须要小心。”娄桂得令,辞皇别驾,下了月台,提刀上马,闯至营门,高声大喝道:“好乐毅,你能有多大本领,敢在吾易州夸能,摆甚么阵势。如今我打阵来了。”乐毅马上恭身道;“我遵当今旨意,不敢不摆了小小阵图,不意将军到来打阵。我乐某初到上邦,诸事不识,望将军周全一二。”娄桂道:“你要我周全,这也不难,你也不知我是甚么阵图没有不知道的,你听我的良言,我打进你的阵来,你就圈马败走,护我立了这功,我也将你保奏一本,不失一官半职。但要逞强,显你的才能,我娄桂日后焉肯善罢干休。”乐毅闻言,心中暗想:“他倚仗势力,欺压我新进,他来打阵,若不让他三分,他乃是当今贵宠。若是让他,我今下山一场,不显本领,燕昭王焉肯重用于我。”踌躇一会:“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说不得,就让他些罢。”想定主意,催马上前,口称:“娄将军既要打阵,我也难领情面,任凭将军打那一方,有本领只管放出来,勿怪我有冒犯之处。”娄桂道:“今来打阵,且和你见个高下。”说毕,催马举刀,搂头就劈。乐毅侧身躲避,战经十有余合,乐毅圈马朝东南而行,暗入阵中。娄桂苦苦追来,进了长蛇阵内,只听得一声炮响,阵左阵右阵前阵后旗幡招展,兵刃交加,围裹上来,把个娄桂围在当中,风也不透,雨也不漏,犹如一座兵山,左撞右冲,不能杀出。这且不言。
单讲昭王,在台上瞭望,见娄桂围在阵中,即传旨道:“娄将军遭困,谁为孤救他出来?”言尤未了,只见右将军娄兰,挺身而出,上前奏道:“臣虽不才,愿救兄长出阵。”昭王道:“阵中变化多端,须要小心。”娄兰领旨,转下台来,提刀上马,闯进了长蛇阵。乐毅举刀拦住,用声招呼:“你是何人?”娄兰道:“你认不得我么,你老爷姓娄名兰。”乐毅道:“阵中是你何人?”娄兰道:“就是家兄。”乐毅道:“娄将军不是我乐某得罪,我这阵比众不同,料然打不出去了,何苦弱了名头。”娄兰大怒;“谅尔不过无名乐毅。”举刀交战,乐毅虚幌一刀,往下败走。娄兰只道敌他不过,催马摇刀,就随后追来。乐毅将仙传的法宝拿出来,象鼻葫芦托在掌中,念念有词,把盖揭起,说声疾,只见神沙飞出,二目难睁,一阵昏迷,栽于马下。昭王在台中望见,回顾孙操道:“都尉可曾看见,娄兰又被乐毅擒下马了,可见他的阵法精奇,英雄出众。”孙操道:“乐毅乃天下奇才,吾主不可轻慢了贤士。”昭王道:“孤有重任,但得高人,金台拜帅。都尉,领孤旨意下去,说与乐毅知悉,把阵收了,明日准备金台拜帅,听孤封职。”瑞陵君遵旨下台,上马跑至阵前。那乐毅用法宝擒了娄兰,正要到驾前请罪,见孙操闯进阵来,反吓一惊,口称:“都尉,你也来打阵么?”孙操满脸陪笑道:“老夫不为打阵而来,奉的是当今圣旨,请贤士把阵收了,明日在金台伺候,听封官职。”乐毅闻言,满心欢喜道:“都尉请回,末将收了阵再去见驾谢恩。”说罢,进至阵中,手执红旗,连展三展。只听得金声响亮,将阵图收了。娄兰、娄桂才得脱身,一齐上台见驾。昭王道:“二位将军进阵去,怎么就不出来了?”二人羞愧难当,唯唯伏罪。昭王道:“卿且归班。”二人谢恩退下。要知乐毅见驾封何官职。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