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春秋 王僚使公子光傳第三
二年
二年,王僚使公子光伐楚,以報前來誅慶封也。吳師敗而亡舟。光懼,因捨,復得王舟而還。光欲謀殺王僚,未有所與合議,陰求賢,乃命善相者為吳市吏。
五年
五年,楚之亡臣伍子胥來奔吳。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員。員父奢,兄尚。其前名曰伍舉。以直諫事楚莊王。 王即位三年,不聽國政,沉湎於酒,淫於聲色。左手擁秦姬,右手抱越女,身坐鐘鼓之間而令曰:「有敢諫者,死!」於是伍舉進諫曰:「有一大鳥集楚國之庭,三年不飛亦不鳴。此何鳥也?」於是莊王曰:「此鳥不飛,飛則沖天;不鳴,鳴則驚人。」伍舉曰:「不飛不鳴,將為射者所圖,絃矢卒發,豈得沖天而驚人乎?」於是莊王棄其秦姬越女,罷鐘鼓之樂;用孫叔敖任以國政。遂霸天下,威伏諸侯。
莊王卒,靈王立。建章華之臺。與登焉。王曰:「臺美。」伍舉曰:「臣聞國君服寵以為美,安民以為樂,克聽以為聰,致遠以為明。不聞以土木之崇高,蟲鏤之刻畫,金石之清音,絲竹之凄唳以之為美。前莊王為抱居之臺,高不過望國氛,大不過容宴豆,木不妨守備,用不煩官府,民不敗時務,官不易朝常。今君為此臺七年,國人怨焉,財用盡焉,年榖敗焉,百姓煩焉,諸侯忿怨,卿士訕謗:豈前王之所盛,人君之美者耶?臣誠愚不知所謂也。靈王即除工去飾,不遊於臺。由是伍氏三世為楚忠臣。
楚平王有太子名建,平王以伍奢為太子太傅,費無忌為少傅。平王使無忌為太子娶於秦,秦女美容,無忌報平王,曰:「秦女天下無雙,王可自取。」王遂納秦女為夫人而幸愛之,生子珍;而更為太子娶齊女。無忌因去太子而事平王。深念平王一旦卒而太子立,當害己也,乃復讒太子建。建母蔡氏無寵,乃使太子守城父,備邊兵。
頃之,無忌日夜言太子之短,曰:「太子以秦女之故,不能無怨望之心,願王自備。太子居城父將兵,外交諸侯,將入為亂。」平王乃召伍奢而按問之。奢知無忌之讒,因諫之,曰:「王獨奈何以讒賊小臣而疏骨肉乎?」無忌承宴復言曰:「王今不制,其事成矣,王且見擒。」平王大怒,因囚伍奢,而使城父司馬奮揚往殺太子。奮揚使人前告太子急去,不然將誅。三月,太子奔宋。 無忌復言平王曰:「伍奢有二子,皆賢,不誅且為楚憂。可以其父為質而召之。」
王使使謂奢曰:「能致二子則生,不然,則死。」
伍奢曰:「臣有二子,長曰尚,少曰胥。尚為人慈溫仁信,若聞臣召輒來。胥為人少好於文,長習於武,文治邦國,武定天下,執綱守戾,蒙垢受恥,雖冤不爭,能成大事。此前知之士,安可致耶?」
平王謂伍奢之譽二子,即遣使者駕駟馬,封函印綬往許召子尚、子胥。令曰:「賀二子父奢以忠信慈仁去難就免。平王內慚囚繫忠臣,外愧諸侯之恥,反遇奢為國相,封二子為侯,尚賜鴻都侯,胥賜蓋侯,相去不遠三百餘里。奢久囚繫,憂思二子,故遣臣來奉進印綬。」
尚曰:「父繫三年,中心切怛,食不甘味,嘗苦飢渴,晝夜感思,憂父不活,惟父獲免,何敢貪印綬哉?」
使者曰:「父囚三年,王今幸赦,無以賞賜,封二子為侯。一言當至,何所陳哉?」
尚乃入報子胥,曰:「父幸免死,二子為侯,使者在門,兼封印綬,汝可見使。」
子胥曰:「尚且安坐,為兄卦之。今日甲子,時加於巳,支傷日下,氣不相受。君欺其臣,父欺其子。今往方死,何侯之有?」
尚曰:「豈貪於侯,思見父耳。一面而別,雖死而生。」
子胥曰:「尚且無往。父當我活,楚畏我勇,勢不敢殺;兄若誤往,必死不脫。」
尚曰:「父子之愛,恩從中出,徼倖相見,以自濟達。」
於是子胥歎曰:「與父俱誅,何明於世,冤讎不除,恥辱日大。尚從是往,我從是決。」
尚泣曰:「吾之生也,為世所笑,終老地上,而亦何之?」不能報仇,畢為廢物。汝懷文武,勇於策謀,父兄之讎,汝可復也。吾如得返,是天祐之,其遂沉埋,亦吾所喜。」 胥曰:「尚且行矣,吾去不顧,勿使臨難,雖悔何追!」
旋泣辭行,與使俱往。楚得子尚,執而囚之,復遣追捕子胥,胥乃貫弓執矢去楚。楚追之,見其妻。曰:「胥亡矣,去三百里。」使者追及無人之野,胥乃張弓布矢,欲害使者,使者俯伏而走。胥曰:「報汝平王,欲國不滅,釋吾父兄;若不爾者,楚為墟矣。」使返報平王。王聞之,即發大軍追子胥至江,失其所在,不獲而返。
子胥行至大江,仰天行哭林澤之中,言楚王無道,殺吾父兄,願吾因於諸侯以報讎矣。聞太子建在宋,胥欲往之。 伍奢初聞子胥之亡,曰:「楚之君臣,且苦兵矣。」
尚至楚就父,俱戮於市。
伍員奔宋,道遇申包胥,謂曰:「楚王殺吾兄父,為之奈何?」申包胥曰:「於乎!吾欲教子報楚,則為不忠;教子不報,則為無親友也。子其行矣,吾不容言。」子胥曰:「吾聞父母之讎,不與戴天履地;兄弟之讎,不與同域接壤;朋友之讎,不與鄰鄉共里。今吾將復楚,辜以雪父兄之恥。」申包胥曰:「子能亡之,吾能存之;子能危之,吾能安之。」胥遂奔宋。
宋元公無信於國,國人惡之。大夫華氏謀殺元公,國人與華氏因作大亂。子胥乃與太子建俱奔鄭,鄭人甚禮之。太子建又適晉,晉頃公曰:「太子既在鄭,鄭信太子矣。太子能為內應而滅鄭,即以鄭封太子。」太子還鄭,事未成,會欲私其從者,從者知其謀,乃告之於鄭。鄭定公與子產誅殺太子建。
建有子名勝,伍員與勝奔吳。到昭關,關吏欲執之,伍員因詐曰:「上所以索我者,美珠也。今我已亡矣,將去取之。」關吏因舍之。
與勝行去,追者在後,幾不得脫。至江,江中有漁父乘船從下方泝水而上。子胥呼之,謂曰:「漁父渡我!」如是者再。漁父欲渡之,適會旁有人窺之,因而歌曰:
「日月昭昭乎侵已馳,與子期乎蘆之漪。」
子胥即止蘆之漪。漁父又歌曰: 「日已夕兮,予心憂悲;月已馳兮,何不渡為?事寖急兮,當奈何?」子胥入船。漁父知其意也,乃渡之千潯之津。 子胥既渡,漁父乃視之有其飢色。乃謂曰:「子俟我此樹下,為子取餉。」漁父去後,子胥疑之,乃潛身於深葦之中。有頃,父來,持麥飯、鮑魚羹、盎漿,求之樹下,不見,因歌而呼之,曰:「蘆中人,蘆中人,豈非窮士乎?」如是至再,子胥乃出蘆中而應。漁父曰:「吾見子有飢色,為子取餉,子何嫌哉?」子胥曰:「性命屬天,今屬丈人,豈敢有嫌哉?」
二人飲食畢,欲去,胥乃解百金之劍以與漁者:「此吾前君之劍,中有七星,價直百金,以此相答。」漁父曰:「吾聞楚之法令:得伍胥者,賜粟五萬石,爵執圭,豈圖取百金之劍乎?」遂辭不受。謂子胥曰:「子急去勿留,且為楚所得?」子胥曰:「請丈人姓字。」漁父曰:「今日凶凶,兩賊相逢,吾所謂渡楚賊也。兩賊相得,得形於默,何用姓字為?子為蘆中人,吾為漁丈人,富貴莫相忘也。」子胥曰:「諾。」既去,誡漁父曰:「掩子之盎漿,無令其露。」漁父諾。子胥行數步,顧視漁者已覆船自沉於江水之中矣。
子胥默然,遂行至吳。疾於中道,乞食溧陽。適會女子擊綿於瀨水之上,筥中有飯。子胥遇之,謂曰:「夫人可得一餐乎?」女子曰:「妾獨與母居,三十未嫁,飯不可得。」子胥曰:「夫人賑窮途少飯,亦何嫌哉?」女子知非,人,遂許之,發其簞筥,飯其盎漿,長跪而與之。子胥再餐而止。女子曰:「君有遠逝之行,何不飽而餐之?」子胥已餐而去,又謂女子曰:「掩夫人之壺漿,無令其露。」女子歎曰:「嗟乎!妾獨與母居三十年,自守貞明,不願從適,何宜饋飯而與丈夫?越虧禮儀,妾不忍也。子行矣。」子胥行,反顧,女子已自投於瀨水矣。」於乎!貞明執操,其丈夫女哉!
子胥之吳,乃被髮佯狂,跣足塗面,行乞於市,市人觀罔有識者。翌日,吳市吏善相者見之,曰:「吾之相人多矣,未嘗見斯人也,非異國之亡臣乎?」乃白吳王僚,具陳其狀。「王宜召之。」王僚曰:「與之俱入。」
公子光聞之,私喜曰:「吾聞楚殺忠臣伍奢,其子子胥勇而且智,彼必復父之讎來入於吳。」陰欲養之。 市吏於是與子胥俱入見王,王僚怪其狀偉:身長一丈,腰十圍,眉間一尺。王僚與語三日,辭無復者。王曰:「賢人也!」子胥知王好之,每入語語,遂有勇壯之氣,稍道其讎,而有切切之色。王僚知之,欲為興師復讎。 公子謀殺王僚,恐子胥前親於王而害其謀,因讒「伍胥之諫伐楚者,非為吳也,但欲自復私讎耳。王無用之。」
子胥知公子光欲害王僚,乃曰:「彼光有內志,未可說以外事。」入見王僚,曰:「臣聞諸侯不為匹夫興師用兵於比國。」王僚曰:「何以言之?」子胥曰:「諸侯專為政,非以意救急後興師。今大王踐國制威,為匹夫興兵,其義非也。臣固不敢如王之命。」吳王乃止。
子胥退耕於野,求勇士薦之公子光,欲以自媚。乃得勇士專諸。
專諸者,堂邑人也。伍胥之亡楚如吳時,遇之於途。專諸方與人鬥,將就敵,其怒有萬人之氣,甚不可當。其妻一呼即還。子胥怪而問其狀:「何夫子之怒盛也,聞一女子之聲而折道,寧有說乎?」專諸曰:「子視吾之儀,寧類愚者也?何言之鄙也?夫屈一人之下,必伸萬人之上。」子胥因相其貌:碓顙而深目,虎膺而熊背,戾於從難。知其勇士,陰而結之,欲以為用。遭公子光之有謀也,而進之公子光。
光既得專諸而禮待之。公子光曰:「天以夫子輔孤之失根也。」專諸曰:「前王餘昧卒,僚立自其分也。公子何因而欲害之乎?」光曰:「前君壽夢有子四人:長曰諸樊,則光之父也;次曰餘祭;次曰餘昧?次曰季札。札之賢也,將卒,傳付適長,以及季札。念季札為使亡在諸侯未還,餘昧卒,國空,有立者適長也,適長之後,即光之身也。今僚何以當代立乎?吾力弱無助,於掌事之間,非用有力徒能安吾志。吾雖代立,季子東還,不吾廢也。」專諸曰:「何不使近臣從容言於王側,陳前王之命,以諷其意,令知國之所歸。何須私備劍士,以捐先王之德?」光曰:「僚素貪而恃力,知進之利,不睹退讓。吾故求同憂之士,欲與之并力。惟夫子詮斯義也。」專諸曰:「君言甚露乎,於公子何意也?」光曰:「不也,此社稷之言也,小人不能奉行,惟委命矣。」專諸曰:「願公子命之。」公子光曰:「時未可也。」專諸曰:「凡欲殺人君,必前求其所好。吳王何好?」光曰:「好味。」專諸曰:「何味所甘?」光曰:「好嗜魚之炙也。」專諸乃去,從太湖學炙魚,三月得其味,安坐待公子命之。 八年
八年,僚遣公子伐楚,大敗楚師。因迎故太子建母於鄭,鄭君送建母珠玉簪珥,欲以解殺建之過。
九年
九年,吳使光伐楚,拔居巢、鍾離。吳所以相攻者,初,楚之邊邑胛梁之女與吳邊邑處女蠶,爭界上之桑,二家相攻,吳國不勝,遂更相伐,滅吳之邊邑。吳怒,故伐楚,取二邑而去。
十二年
十二年,冬,楚平王卒。伍子胥謂白公勝曰:「平王卒,吾志不悉矣!然楚國有,吾何憂矣?」白公默然不對。伍子胥坐泣於室。
十三年
十三年,春,吳欲因楚葬而伐之,使公子蓋餘、燭傭以兵圍楚,使季札於晉,以觀諸侯之變。楚發兵絕吳後,吳兵不得還。於是公子光心動。伍胥知光之見機也,乃說光曰:「今吳王伐楚,二弟將兵,未知吉凶,專諸之事於斯急矣。時不再來,不可失也。」於是公子見專諸曰:「今二弟伐楚,季子未還,當此之時,不求何獲?時不可失。且光真王嗣也。」專諸曰:「僚可殺也,母老子弱,弟伐楚,楚絕其後。方今吳外困於楚,內無骨鯁之臣,是無如我何也。」
四月,公子光伏甲士於窋室中,具酒而請王僚。僚白其母,曰:「公子光為我具酒來請,期無變悉乎?」母曰:「光心氣怏怏,常有愧恨之色,不可不慎。」王僚乃被棠銕之甲三重,使兵衛陳於道,自宮門至於光家之門,階席左右皆王僚之親戚,使坐立侍,皆操長戟交軹。酒酣,公子光佯為足疾,入窋室裹足,使專諸置魚腸劍炙魚中進之。既至王僚前,專諸乃擘炙魚,因推匕首,立戟交軹倚專諸胸,胸斷臆開,匕首如故,以刺王僚,貫甲達背,王僚既死,左右共殺專諸,眾士擾動,公子光伏其甲士以攻僚眾,盡滅之。遂自立,是為吳王闔閭也。乃封專諸之子,拜為客卿。 季札使還至吳,闔閭以位讓,季札曰:「苟前君無廢,社稷以奉,君也。吾誰怨乎?哀死待生,以俟天命。非我所亂,立者從之,是前人之道,」命哭僚墓,復位而待。
公子蓋餘、燭傭二人將兵遇圍於楚者,聞公子光殺王僚自立,乃以兵降楚,楚封之於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