覽 卷第二十

卷第二十

恃君一曰──凡人之性,爪牙不足以自守衛,肌膚不足以扞寒暑,筋骨不足以從利辟害,勇敢不足以卻猛禁悍,然且猶裁萬物,制禽獸,服狡蟲,寒暑燥溼弗能害,不唯先有其備,而以群聚邪。群之可聚也,相與利之也。利之出於群也,君道立也。故君道立則利出於群,而人備可完矣。

昔太古嘗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別,無上下長幼之道,無進退揖讓之禮,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此無君之患。故君臣之義,不可不明也。自上世以來,天下亡國多矣,而君道不廢者,天下之利也。故廢其非君,而立其行君道者。君道何如?利而物利章。非濱之東,夷、穢之鄉,大解、陵魚、其、鹿野、搖山、揚島、大人之居,多無君;揚、漢之南,百越之際,敝凱諸、夫風、餘靡之地,縛婁、陽禺、驩兜之國,多無君;氐、羌、呼唐、離水之西,僰人、野人、篇笮之川,舟人、送龍、突人之鄉,多無君;鴈門之北,鷹隼、所鷙、須窺之國,饕餮、窮奇之地,叔逆之所,儋耳之居,多無君;此四方之無君者也。其民麋鹿禽獸,少者使長,長者畏壯,有力者賢,暴傲者尊,日夜相殘,無時休息,以盡其類。聖人深見此患也,故為天下長慮,莫如置天子也;為一國長慮,莫如置君也。置君非以阿君也,置天子非以阿天子也,置官長非以阿官長也。德衰世亂,然後天子利天下,國君利國,官長利官,此國所以遞興遞廢也,亂難之所以時作也。故忠臣廉士,內之則諫其君之過也,外之則死人臣之義也。

豫讓欲殺趙襄子,滅鬚去眉,自刑以變其容,為乞人而往乞於其妻之所。其妻曰:「狀貌無似吾夫者,其音何類吾夫之甚也?」又吞炭以變其音。其友謂之曰:「子之所道甚難而無功。謂子有志則然矣,謂子智則不然。以子之材而索事襄子,襄子必近子,子得近而行所欲,此甚易而功必成。」豫讓笑而應之曰:「是先知報後知也,為故君賊新君矣,大亂君臣之義者無此,失吾所為為之矣。凡吾所為為此者,所以明君臣之義也,非從易也。」

柱厲叔事莒敖公,自以為不知,而去居於海上,夏日則食菱芡,冬日則食橡栗。莒敖公有難,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為不知故去,今又往死之,是知與不知無異別也。」柱厲叔曰:「不然。自以為不知故去。今死而弗往死,是果知我也。吾將死之以醜後世人主之不知其臣者也,所以激君人者之行,而厲人主之節也。

行激節厲,忠臣幸於得察。忠臣察則君道固矣。」

長利二曰──天下之士也者,慮天下之長利,而固處之以身若也:利雖倍於今,而不便於後,弗為也;安雖長久,而以私其子孫,弗行也。自此觀之,陳無宇之可醜亦重矣,其與伯成子高、周公旦、戎夷也,形雖同,取舍之殊,豈不遠哉?

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諸侯而耕。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而問曰:「堯理天下,吾子立為諸侯,今至於我而辭之,故何也?」伯成子高曰:「當堯之時,未賞而民勸,未罰而民畏,民不知怨,不知說,愉愉其如赤子。今賞罰甚數,而民爭利且不服,德自此衰,利自此作,後世之亂自此始。夫子盍行乎,無慮吾農事。」協而耰,遂不顧。夫為諸侯,名顯榮,實佚樂,繼嗣皆得其澤,伯成子高不待問而知之,然而辭為諸侯者,以禁後世之亂也。

辛寬見魯繆公曰:「臣而今而後知吾先君周公之不若太公望封之知也。昔者太公望封於營丘,之渚海阻山高險固之地也,是故地日廣,子孫彌隆。吾先君周公封於魯,無山林谿谷之險,諸侯四面以達,是故地日削,子孫彌殺。」辛寬出,南宮括入見。公曰「今者寬也非周公」,其辭若是也。南宮括對曰:「寬少者,弗識也。君獨不聞成王之定成周之說乎?其辭曰:「惟余一人,營居於成周。惟余一人,有善易得而見也,有不善易得而誅也。」故曰善者得之,不善者失之,古之道也。夫賢者豈欲其子孫之阻山林之險以長為無道哉?小人哉寬也!今使燕爵為鴻鵠鳳皇慮,則必不得矣。其所求者,瓦之間隙,屋之翳蔚也;與一舉則有千里之志,德不盛、義不大則不至其郊。愚庳之民,其為賢者慮,亦猶此也。固妄誹訾,豈不悲哉?」

戎夷違齊如魯,天大寒而後門,與弟子一人宿於郭外,寒愈甚,謂其弟子曰:「子與我衣,我活也;我與子衣,子活也。我國士也。

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愛也。子與我子之衣。」弟子曰:「夫不肖人也,又惡能與國士之衣哉?」戎夷太息歎曰:「嗟乎!道其不濟夫。」解衣與弟子,夜半而死,弟子遂活。謂戎夷其能必定一世,則未之識;若夫欲利人之心,不可以加矣。達乎分仁愛之心識也,故能以必死見其義。

知分三曰──達士者,達乎死生之分。達乎死生之分,則利害存亡弗能惑矣。

故晏子與崔杼盟而不變其義;延陵季子,吳人願以為王而不;用孫叔敖三為令尹而不喜,三去令尹而不憂;皆有所達也。有所達則物弗能惑。

荊有次非者,得寶劍于干遂,還反涉江,至於中流,有兩蛟夾繞其船。次非謂舟人曰:「子嘗見兩蛟繞船能兩活者乎?」船人曰:「未之見也。」次非攘臂袪衣拔寶劍曰:「此江中之腐肉朽骨也。棄劍以全己,余奚愛焉!」於是赴江刺蛟,殺之而復上船,舟中之人皆得活。荊王聞之,仕之執圭。孔子聞之曰:「夫善哉!不以腐肉朽骨而棄劍者,其次非之謂乎?」

禹南省,方濟乎江,黃龍負舟。舟中之人,五色無主。禹仰視天而歎曰:「吾受命於天,竭力以養人。生,性也;死,命也。余何憂於龍焉?」龍俛耳低尾而逝。則禹達乎死生之分、利害之經也。凡人物者,陰陽之化也。陰陽者,造乎天而成者也。天固有衰嗛廢伏,有盛盈坌息;人亦有困窮屈匱,有充實達遂;此皆天之容、物理也,而不得不然之數也。古聖人不以感私傷神,俞然而以待耳。

晏子與崔杼盟,其辭曰:「不與崔氏而與公孫氏者受其不祥」。

晏子俛而飲血,仰而呼天曰:「不與公孫氏而與崔氏者受此不祥。」崔杼不說,直兵造胸,句兵鉤頸,謂晏子曰:「子變子言,則齊國吾與子共之;子不變子言,則今是已。」晏子曰:「崔子!子獨不為夫詩乎?詩曰:「莫莫葛藟,延于條枚,凱弟君子,求福不回。」嬰且可以回而求福乎?子惟之矣。」崔杼曰:「此賢者,不可殺也。」罷兵而去。晏子授綏而乘,其僕將馳,晏子無良其僕之手曰:「安之!毋失節。疾不必生,徐不必死。鹿生於山而命懸於廚。今嬰之命,有所懸矣。」晏子可謂知命矣。命也者,不知所以然而然者也,人事智巧以舉錯者不得與焉。故命也者,就之未得,去之未失。國士知其若此也,故以義為之決而安處之。

白圭問於鄒公子夏后啟曰:「踐繩之節,四上之志,三晉之事,此天下之豪英。以處於晉,而迭聞晉事。未嘗聞踐繩之節、四上之志,願得而聞之。」夏后啟曰:「鄙人也,焉足以問?」白圭曰:「願公子之毋讓也。」夏后啟曰:「以為可為,故為之;為之,天下弗能禁矣。以為不可為,故釋之;釋之,天下弗能使矣。」白圭曰:「利弗能使乎?威弗能禁乎?」夏后啟曰:「生不足以使之,則利曷足以使之矣?死不足以禁之,則害曷足以禁之矣?」白圭無以應。夏后啟辭而出。凡使賢不肖異:使不肖以賞罰,使賢以義。故賢主之使其下也必義,審賞罰,然後賢不肖盡為用矣。

召類四曰──類同相召,氣同則合,聲比則應。故鼓宮而宮應,鼓角而角動;以龍致雨,以形逐影。禍福之所自來,眾人以為命,焉不知其所由。

故國亂非獨亂,有必召寇。獨亂未必亡也,召寇則無以存矣。凡兵之用也,用於利,用於義。攻亂則服,服則攻者利;攻亂則義,義則攻者榮。榮且利,中主猶且為之,有況於賢主乎?故割地寶器,戈劍卑辭屈服,不足以止攻,唯治為足。治則為利者不攻矣,為名者不伐矣。凡人之攻伐也,非為利則固為名也。名實不得,國雖彊大,則無為攻矣。

兵所自來者久矣:堯戰於丹水之浦,以服南蠻;舜卻苗民,更易其俗;禹攻曹魏,屈驁有扈,以行其教;三王以上,固皆用兵也。亂則用,治則止。治而攻之,不祥莫大焉;亂而弗討,害民莫長焉。此治亂之化也,文武之所由起也。文者愛之徵也,武者惡之表也。愛惡循義,文武有常,聖人之元也。譬之若寒暑之序,時至而事生之。聖人不能為時,而能以事適時。事適於時者其功大。

士尹池為荊使於宋,司城子罕觴之。南家之牆,犨於前而不直;西家之潦,徑其宮而不止。士尹池問其故。司城子罕曰:「南家,工人也,為鞔者也。吾將徙之。其父曰:「吾恃為鞔以食三世矣。今徙之,是宋國之求鞔者不知吾處也。吾將不食。願相國之憂吾不食也。

」為是故,吾弗徙也。西家高,吾宮庳,潦之經吾宮也利,故弗禁也。」士尹池歸荊,荊王適興兵而攻宋,士尹池諫於荊王曰:「宋不可攻也。其主賢,其相仁。賢者能得民,仁者能用人。荊國攻之,其無功而為天下笑乎!」故釋宋而攻鄭。孔子聞之曰:「夫脩之於廟堂之上,而折衝乎千里之外者,其司城子罕之謂乎?」宋在三大萬乘之間。子罕之時,無所相侵,邊境四益,相平公、元公、景公以終其身,其唯仁且節與?故仁節之為功大矣。故明堂茅茨蒿柱,土階三等,以見節儉。

趙簡子將襲衛,使史默往睹之,期以一月,六月而後反。趙簡子曰:「何其久也?」史默曰:「謀利而得害,猶弗察也?今蘧伯玉為相,史(魚酋)佐焉,孔子為客,子貢使令於君前,甚聽。易曰:「渙其群,元吉。」渙者,賢也;群者,眾也;元者,吉之始也;渙其群元吉者,其佐多賢也。」趙簡子按兵而不動。凡謀者,疑也。疑則從義斷事,從義斷事則謀不虧,謀不虧則名實從之。賢主之舉也,豈必旗僨將斃而乃知勝敗哉?察其理而得失榮辱定矣。故三代之所貴,無若賢也。

達鬱五曰──凡人三百六十節,九竅五藏六府。肌膚欲其比也,血脈欲其通也,筋骨欲其固也,心志欲其和也,精氣欲其行也,若此則病無所居而惡無由生矣。病之留、惡之生也,精氣鬱也。故水鬱則為污,樹鬱則為蠹,草鬱則為蕢。國亦有鬱。主德不通,民欲不達,此國之鬱也。

國鬱處久,則百惡並起,而萬災叢至矣。上下之相忍也,由此出矣。

故聖王之貴豪士與忠臣也,為其敢直言而決鬱塞也。周厲王虐民,國人皆謗。召公以告曰:「民不堪命矣。」王使衛巫監謗者,得則殺之。國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以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召公曰:「是障之也,非弭之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敗人必多。夫民猶是也。是故治川者決之使導,治民者宣之使言。是故天子聽政,使公卿列士正諫,好學博聞獻詩,矇箴師誦,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而後王斟酌焉。是以下無遺善,上無過舉。今王塞下之口,而遂上之過,恐為社稷憂。」王弗聽也。三年,國人流王於彘。此鬱之敗也。鬱者,不陽也。周鼎著鼠,令馬履之,為其不陽也。不陽者,亡國之俗也。管仲觴桓公。日暮矣,桓公樂之而徵燭。管仲曰:「臣卜其晝,未卜其夜。君可以出矣。」公不說,曰:「仲父年老矣,寡人與仲父為樂將幾之?請夜之。」管仲曰:「君過矣。夫厚於味者薄於德,沈於樂者反於憂;壯而怠則失時,老而解則無名。臣乃今將為君勉之,若何其沈於酒也?」管仲可謂能立行矣。凡行之墮也於樂,今樂而益飭;行之壞也於貴,今主欲留而不許。伸志行理,貴樂弗為變,以事其主,此桓公之所以霸也。

列精子高聽行乎齊湣王,善衣東布衣,白縞冠,顙推之履,特會朝雨袪步堂下,謂其侍者曰:「我何若?」侍者曰:「公姣且麗。」

列精子高因步而窺於井,粲然惡丈夫之狀也,喟然歎曰:「侍者為吾聽行於齊王也,夫何阿哉?又況於所聽行乎萬乘之主,人之阿之亦甚矣,而無所鏡,其殘亡無日矣。孰當可而鏡?其唯士乎!人皆知說鏡之明己也,而惡士之明己也。鏡之明己也功細,士之明己也功大。得其細,失其大,不知類耳。」

趙簡子曰:「厥也愛我,鐸也不愛我。厥之諫我也,必於無人之所;鐸之諫我也,喜質我於人中,必使我醜。」尹鐸對曰:「厥也愛君之醜也,而不愛君之過也;鐸也愛君之過也,而不愛君之醜也。臣嘗聞相人於師,敦顏而土色者忍醜。不質君於人中,恐君之不變也。」此簡子之賢也。人主賢則人臣之言刻。簡子不賢,鐸也卒不居趙地,有況乎在簡子之側哉?行論六曰──人主之行與布衣異,勢不便,時不利,事讎以求存。執民之命,執民之命,重任也,不得以快志為故。故布衣行此,指於國,不容鄉曲。

堯以天下讓舜。鯀為諸侯,怒於堯曰:「得天之道者為帝,得地之道者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為三公。」以堯為失論。欲得三公。怒甚猛獸,欲以為亂。比獸之角,能以為城;舉其尾,能以為旌。召之不來,仿佯於野以患帝。舜於是殛之於羽山,副之以吳刀。禹不敢怨,而反事之,官為司空,以通水潦,顏色黎黑,步不相過,竅氣不通,以中帝心。昔者紂為無道,殺梅伯而醢之,殺鬼侯而脯之,以禮諸侯於廟。

文王流涕而咨之。紂恐其畔,欲殺文王而滅周。文王曰:「父雖無道,子敢不事父乎?君雖不惠,臣敢不事君乎?孰王而可畔也?」紂乃赦之。天下聞之,以文王為畏上而哀下也。詩曰:「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

齊攻宋,燕王使張魁將燕兵以從焉,齊王殺之。燕王聞之,泣數行而下,召有司而告之曰:「余興事而齊殺我使,請令舉兵以攻齊也。」使受命矣。凡繇進見,爭之曰:「賢主故願為臣。今王非賢主也,願辭不為臣。」昭王曰:「是何也?」對曰:「松下亂,先君以不安、棄群臣也。王苦痛之而事齊者,力不足也。今魁死而王攻齊,是視魁而賢於先君。」主曰:「諾。」「請王止兵。」王曰:「然則若何?」凡繇對曰:「請王縞素辟舍於郊,遣使於齊,客而謝焉,曰:

「此盡寡人之罪也。大王賢主也,豈盡殺諸侯之使者哉?然而燕之使者獨死,此弊邑之擇人不謹也。願得變更請罪。」」使者行至齊。齊王方大飲,左右官實,御者甚眾,因令使者進報。使者報言燕王之甚恐懼而請罪也,畢,又復之,以矜左右官實。因乃發小使以反令燕王復舍。此濟上之所以敗,齊國以虛也。七十城,微田單固幾不反。湣王以大齊驕而殘,田單以即墨城而立功。詩曰:「將欲毀之,必重累之;將欲踣之,必高舉之」,其此之謂乎?累矣而不毀,舉矣而不踣,其唯有道者乎!

楚莊王使文無畏於齊,過於宋,不先假道。還反,華元言於宋昭公曰:「往不假道,來不假道,是以宋為野鄙也。楚之會田也,故鞭君之僕於孟諸。請誅之。」乃殺文無畏於揚梁之隄。莊王方削袂,聞之曰:「嘻!」投袂而起,履及諸庭,劍及諸門,車及之蒲疏之市,遂舍於郊,興師圍宋九月。宋人易子而食之,析骨而爨之。宋公肉袒執犧,委服告病,曰:「大國若宥圖之,唯命是聽。」莊王曰:「情矣宋公之言也。」乃為卻四十里,而舍於盧門之闔,所以為成而歸也。凡事之本在人主,人主之患,在先事而簡人,簡人則事窮矣。今人臣死而不當,親帥士民以討其故,可謂不簡人矣。宋公服以病告而還師,可謂不窮矣。夫舍諸侯於漢陽而飲至者,其以義進退邪?彊不足以成此也。驕恣七曰──亡國之主,必自驕,必自智,必輕物。自驕則簡士,自智則專獨,輕物則無備。無備召禍,專獨位危,簡士壅塞。欲無壅塞必禮士,欲位無危必得眾,欲無召禍必完備。三者人君之大經也。

晉厲公侈淫,好聽讒人,欲盡去其大臣而立其左右。胥童謂厲公曰:「必先殺三郤。族大多怨,去大族不偪。」公曰:「諾。」乃使長魚矯殺郤犨、郤錡、郤至于朝而陳其尸。於是厲公遊于匠麗氏,欒書、中行偃劫而幽之,諸侯莫之救,百姓莫之哀,三月而殺之。人主之患,患在知能害人,而不知害人之不當而反自及也。是何也?智短也。智短則不知化,不知化者舉自危。

魏武侯謀事而當,攘臂疾言於庭曰:「大夫之慮莫如寡人矣!」

立有間,再三言。李悝趨進曰:「昔者楚莊王謀事而當,有大功,退朝而有憂色。左右曰:「王有大功,退朝而有憂色,敢問其說?」王曰:「仲虺有言,不穀說之。曰:「諸侯之德,能自為取師者王,能自取友者存,其所擇而莫如己者亡。」今以不穀之不肖也,群臣之謀又莫吾及也,我其亡乎?」曰,此霸王之所憂也,而君獨伐之,其可乎?」武侯曰:「善。」人主之患也,不在於自少,而在於自多。自多則辭受,辭受則原竭。李悝可謂能諫其君矣,壹稱而令武侯益知君人之道。

齊宣王為大室,大益百畝,堂上三百戶。以齊之大,具之三年而未能成。群臣莫敢諫王。春居問於宣王曰:「荊王釋先王之禮樂而樂為輕,敢問荊國為有主乎?」王曰:「為無主。」「賢臣以千數而莫敢諫,敢問荊國為有臣乎?」王曰:「為無臣。」「今王為大室,其大益百畝,堂上三百戶。以齊國之大,具之三年而弗能成。群臣莫敢諫,敢問王為有臣乎?」王曰:「為無臣。」春居曰:「臣請辟矣。

」趨而出。王曰:「春子!春子反!何諫寡人之晚也?寡人請今止之。」遽召掌書曰:「書之:寡人不肖,而好為大室,春子止寡人。」

箴諫不可不熟。莫敢諫若,非弗欲也。春居之所以欲之與人同,其所以入之與人異。宣王微春居,幾為天下笑矣。由是論之,失國之主,多如宣王,然患在乎無春居。故忠臣之諫者,亦從入之,不可不慎,此得失之本也。

趙簡子沈鸞徼於河,曰:「吾嘗好聲色矣,而鸞徼致之。吾嘗好宮室臺榭矣,而鸞徼為之。吾嘗好良馬善御矣,而鸞徼來之。今吾好士六年矣,而鸞徼未嘗進一人也,是長吾過而絀善也。」故若簡子者,能後以理督責於其臣矣。以理督責於其臣,則人主可與為善,而不可與為非;可與為直,而不可與為枉;此三代之盛教。

觀表八曰──凡論人心,觀事傳,不可不熟,不可不深。天為高矣,而日月星辰雲氣雨露未嘗休矣;地為大矣,而水泉草木毛羽裸鱗未嘗息也。凡居於天地之間、六合之內者,其務為相安利也,夫為相害危者,不可勝數。人事皆然。事隨心,心隨欲。欲無度者,其心無度;心無度者,則其所為不可知矣。人之心隱匿難見,淵深難測,故聖人於事志焉。聖人之所以過人以先知,先知必審徵表,無徵表而欲先知,堯、舜與眾人同等。徵雖易,表雖難,聖人則不可以飄矣,眾人則無道至焉。無道至則以為神,以為幸。非神非幸,其數不得不然。郈成子、吳起近之矣。

郈成子為魯聘於晉,過衛,右宰穀臣止而觴之,陳樂而不樂,酒酣而送之以璧,顧反,過而弗辭,其僕曰:「曏者右宰穀臣之觴吾子也甚歡,今侯渫過而弗辭?」郈成子曰:「夫止而觴我,與我歡也;陳樂而不樂,告我憂也;酒酣而送我以璧,寄之我也。若由是觀之,衛其有亂乎?」倍衛三十里,聞甯喜之難作,右宰穀臣死之。還車而臨,三舉而歸。至,使人迎其妻子,隔宅而異之,分祿而食之,其子長而反其璧。孔子聞之曰:「夫智可以微謀、仁可以託財者,其郈成子之謂乎!」郈成子之觀右宰穀臣也,深矣妙矣,不觀其事而觀其志,可謂能觀人矣。

吳起治西河之外,王錯譖之於魏武侯,武侯使人召之。吳起至於岸門,止車而休,望西河,泣數行而下。其僕謂之曰:「竊觀公之志,視舍天下若舍屣。今去西河而泣,何也?」吳起雪泣而應之,曰:「子弗識也。君誠知我,而使我畢能,秦必可亡,而西河可以王。今君聽讒人之議,而不知我,西河之為秦也不久矣,魏國從此削矣。」吳起果去魏入荊,而西河畢入秦,魏日以削,秦日益大。此吳起之所以先見而泣也。

古之善相馬者:寒風是相口齒,麻朝相頰,子女厲相目,衛忌相髭,許鄙相尻,投伐褐相胸脅,管青相唇吻,陳悲相股腳,秦牙相前,贊君相後。凡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良工也,其所以相者不同,見馬之一徵也,而知節之高卑,足之滑易,材之堅脆,能之長短。非獨相馬然也,人亦有徵,事與國皆有徵。聖人上知千歲,下知千歲,非意之也,蓋有自云也。綠圖幡薄,從此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