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一九 唐紀三十五

  起柔兆涒灘(丙申)十月,盡強圉作噩(丁酉)閏月,不滿一年。

  肅宗文明武德大聖大宣孝皇帝至德元載(丙申,公元七五六年)

  冬,十月,辛巳朔,日有食之,旣。

  上發順化,癸未,至彭原。

  初,李林甫為相,諫官言事皆先白宰相,退則又以所言白之;御史言事須大夫同署。至是,敕盡革其弊,開諫諍之塗。又令宰相分直政事筆、承旨,旬日而更,懲林甫及楊國忠之專權故也。

  第五琦見上於彭原,請以江、淮租庸市輕貨,泝江、漢而上至洋川,令漢中王瑀陸運至扶風以助軍;上從之。尋加琦山南等五道度支使。琦作榷鹽法,用以饒。

  房琯喜賓客,好談論,多引拔知名之士,而輕鄙庸俗,人多怨之。北海太守賀蘭進明詣行在,上命琯以為南海太守,兼御史大夫,充嶺南節度使;琯以為攝御史大夫。進明入謝,上怪之,進明因言與琯有隙,且曰:「晉用王衍為三公,祖尚浮虛,致中原板蕩。今房琯專為迂闊大言以立虛名,所引用皆浮華之黨,真王衍之比也!陛下用為宰相,恐非社稷之福。且琯在南朝佐上皇,使陛下與諸王分領諸道節制,仍置陛下於沙塞空虛之地,又布私黨於諸道,使統大權。其意以為上皇一子得天下,則己不失富貴,此豈忠臣所為乎!」上由是疏之。

  房琯上疏,請自將兵復兩京;上許之,加持節、招討西京兼防禦蒲 漳兩關兵馬 節度等使。琯請自選參佐,以御史中丞鄧景山為副,戶部侍郎李揖為行軍司馬,給事中劉秩為參謀。旣行,又令兵部尚書王思禮副之。琯悉以戎務委李揖、劉秩,二人皆書生,不閑軍旅。琯謂人曰:「賊曳落河雖多,安能敵我劉秩!」琯分為三軍:使裨將楊希文將南軍,自宜壽入;劉貴哲將中軍,自武功入;李光進將北軍,自奉天入。光進,光弼之弟也。

  以賀蘭進明為河南節度使。

  潁王璬之至成都也,崔圓迎謁,拜於馬首,璬不之止;圓恨之。璬視事兩月,吏民安之。圓奏罷璬,使歸內宅;以武部侍郎李峘為劍南節度使,代之。峘,峴之兄也。上皇尋命璬與陳王珪詣上宣慰,至是,見上於彭原。延王玢從上皇入蜀,追車駕不及;上皇怒,欲誅之。漢中王瑀救之,乃命玢亦詣上所。

  甲申,令狐潮、王福德復將步騎萬餘攻雍丘。張巡出擊,大破之,斬首數千級;賊遁去。

  房琯以中軍、北軍為前鋒,庚子,至便橋。辛丑,二軍遇賊將安守忠於咸陽之陳濤斜。琯效古法,用車戰,以牛車二千乘,馬步夾之;賊順風鼓譟,牛皆震駭。賊縱火焚之,人畜大亂,官軍死傷者四萬餘人,存者數千而已。癸卯,琯自以南軍戰,又敗,楊希文、劉貴哲皆降於賊。上聞琯敗,大怒。李泌為之營救,上乃宥之,待琯如初。

  以薛景仙為關內節度副使。

  敦煌王承寀至回紇牙帳,回紇可汗以女妻之,遣其貴臣與承寀及僕固懷恩偕來,見上於彭原。上厚禮其使者而歸之,賜回紇女號毗伽公主。

  尹子奇圍河間,四十餘日不下,史思明引兵會之。顏真卿遣其將和琳將萬二千人救河間,思明逆擊,擒之,遂陷河間;執李奐送洛陽,殺之。又陷景城,太守李暐赴湛水死。思明使兩騎齎尺書以招樂安,樂安卽時舉郡降。又使其將康沒野坡將先鋒攻平原,兵未至,顏真卿知力不敵,壬寅,棄郡渡河南走。思明卽以平原兵攻清河、博平,皆陷之。思明引兵圍烏承恩於信都,承恩降,親導思明入城,交兵馬、倉庫,馬三千匹、兵萬人。思明送承恩詣洛陽,祿山復其官爵。

  饒陽裨將束鹿張興,力舉千鈞,性復明辨;賊攻饒陽,彌年不能下。及諸郡皆陷,思明幷力圍之,外救俱絕,太守李系窘迫,赴火死,城遂陷。思明擒興,立於馬前,謂曰:「將軍真壯士,能與我共富貴乎?」興曰:「興,唐之忠臣,固無降理。今數刻之人耳,願一言而死。」思明曰:「試言之。」興曰:「主上待祿山,恩如父子,羣臣莫及,不知報德,乃興兵指闕,塗炭生人。大丈夫不能翦除凶逆,乃北面為之臣乎!僕有短策,足下能聽之乎?足下所以從賊,求富貴耳,譬如燕巢于幕,豈能久安!何如乘間取賊,轉禍為福,長享富貴,不亦美乎!」思明怒,命張於木上,鋸殺之,詈不絕口,以至於死。

  賊每破一城,城中衣服、財賄、婦人皆為所掠。男子,壯者使之負擔,羸、病、老、幼皆以刀槊戲殺之。祿山初以卒三千人授思明,使定河北,至是,河北皆下之,郡置防兵三千,雜以胡兵鎮之;思明還博陵。

  尹子奇將五千騎渡河,略北海,欲南取江、淮。會回紇可汗遣其臣葛邏支將兵入援,先以二千騎奄至范陽城下,子奇聞之,遽引兵歸。

  十二月,戊午 回紇至帶汗谷,與郭子儀軍合;辛酉,與同羅及叛胡戰於榆林河北,大破之,斬首三萬,捕虜一萬,河曲皆平。子儀還軍洛交。

  上命崔渙宣慰江南,兼知選舉。

  令狐潮帥衆萬餘營雍丘城北,張巡邀擊,大破之,賊遂走。

  永王璘,幼失母,為上所鞠養,常抱之以眠;從上皇入蜀。上皇命諸子分總天下節制,諫議大夫高適諫,以為不可;上皇不聽。璘領四道節度都使,鎮江陵。時江、淮租賦山積於江陵,璘召募勇士數萬人,日費巨萬。璘生長深宮,不更人事,子襄城王瑒,有勇力,好兵,有薛鏐等為之謀主,以為今天下大亂,惟南方完富,璘握四道兵,封疆數千里,宜據金陵,保有江表,如東晉故事。上聞之,敕璘歸覲于蜀;璘不從。江陵長史李峴辭疾赴行在,上召高適與之謀。適陳江東利害,且言璘必敗之狀。十二月,置淮南節度使,領廣陵等十二郡,以適為之;置淮南西道節度使,領汝南等五郡,以來瑱為之;使與江東節度使韋陟共圖璘。

  安祿山遣兵攻潁川。城中兵少,無蓄積,太守薛愿、長史龐堅悉力拒守,繞城百里廬舍、林木皆盡。期年,救兵不至,祿山使阿史那承慶益兵攻之,晝夜死鬬十五日,城陷,執愿、堅送洛陽,祿山縛於洛濱冰上,凍殺之。

  上問李泌曰:「今敵強如此,何時可定?」對曰:「臣觀賊所獲子女金帛,皆輸之范陽,此豈有雄據四海之志邪!今獨虜將或為之用,中國之人惟高尚等數人,自餘皆脅從耳。以臣料之,不過二年,天下無寇矣。」上曰:「何故?」對曰:「賊之驍將,不過史思明、安守忠、田乾真、張忠志、阿史那承慶等數人而已。今若令李光弼自太原出井陘,郭子儀自馮翊入河東,則思明、忠志不敢離范陽、常山,守忠、乾真不敢離長安,是以兩軍縶其四將也,從祿山者,獨承慶耳。願敕子儀勿取華陰,使兩京之道常通,陛下以所徵之兵軍於扶風,與子儀、光弼互出擊之,彼救首則擊其尾,救尾則擊其首,使賊往來數千里,疲於奔命,我常以逸待勞,賊至則避其鋒,去則乘其弊,不攻城,不遏路。來春復命建寧為范陽節度大使,並塞北出,與光弼南北掎角以取范陽,覆其巢穴。賊退則無所歸,留則不獲安,然後大軍四合而攻之,必成擒矣。」上悅。

  時張良娣與李輔國相表裏,皆惡泌。建寧王倓謂泌曰:「先生舉倓於上,得展臣子之效,無以報德,請為先生除害。」泌曰:「何也?」倓以良娣為言。泌曰:「此非人子所言,願王姑置之,勿以為先。」倓不從。

  甲辰,永王璘擅引兵東巡,沿江而下,軍容甚盛,然猶未露割據之謀。吳郡太守兼江南東路采訪使李希言平牒璘,詰其擅引兵東下之意。璘怒,分兵遣其將渾惟明襲希言於吳郡,季廣琛襲廣陵長史、淮南采訪使李成式於廣陵。璘進至當塗,希言遣其將元景曜及丹徒太守閻敬之將兵拒之,李成式亦遣其將李承慶拒之。璘擊斬敬之以徇,景曜、承慶皆降於璘,江、淮大震。高適與來瑱、韋陟會於安陸,結盟誓衆以討之。

  于闐王勝聞安祿山反,命其弟曜攝國事,自將兵五千入援。上嘉之,拜特進,兼殿中監。

  令狐潮、李庭望攻雍丘,數月不下,乃置〈木巳〉州,築城於雍丘之北以絕其糧援。賊常數萬人,而張巡衆纔千餘,每戰輒克。河南節度使虢王巨屯彭城,假巡先鋒使。是月,魯、東平、濟陰陷于賊。賊將楊朝宗帥馬步二萬,將襲寧陵,斷巡後。巡遂拔雍丘,東守寧陵以待之,始與睢陽太守許遠相見。是日,楊朝宗至寧陵城西北,巡、遠與戰,晝夜數十合,大破之,斬首萬餘級,流尸塞汴而下,賊收兵夜遁。敕以巡為河南節度副使。巡以將士有功,遣使詣虢王巨請空名告身及賜物,巨唯與折衝、果毅告身三十通,不與賜物。巡移書責巨,巨竟不應。

  是歲,置北海節度使,領北海等四郡;上黨節度使,領上黨等三郡;興平節度使,領上洛等四郡。

  吐蕃陷威戎、神威、定戎、宣威、制勝、金天、天成等軍,石堡城、百谷城、雕窠城。

  初,林邑王范真龍為其臣摩訶漫多伽獨所殺,盡滅范氏。國人立其王頭黎之女為王,女不能治國,更立頭黎之姑子諸葛地,請之環王,妻以女王。

  肅宗至德二載(丁酉,公元七五七年)

  春,正月,上皇下誥,以憲部尚書李麟同平章事,總行百司,命崔圓奉誥赴彭原。麟,懿祖之後也。

  安祿山自起兵以來,目漸昏,至是不復睹物;又病疽,性益躁暴,左右使令,小不如意,動加箠撻,或時殺之。旣稱帝,深居禁中,大將希得見其面,皆因嚴莊白事。莊雖貴用事,亦不免箠撻,閹宦李豬兒被撻尤多,左右人不自保。祿山嬖妾段氏,生子慶恩,欲以代慶緒為後。慶緒常懼死,不知所出。莊謂慶緒曰:「事有不得已者,時不可失。」慶緒曰:「兄有所為,敢不敬從。」又謂豬兒曰:「汝前後受撻,寧有數乎!不行大事,死無日矣!」豬兒亦許諾。莊與慶緒夜持兵立帳外,豬兒執刀直入帳中,斫祿山腹。左右懼,不敢動。祿山捫枕旁刀,不獲,撼帳竿,曰:「必家賊也。」腸已流出數斗,遂死。掘牀下深數尺,以氈裹其尸埋之,誡宮中不得泄。乙卯旦,莊宣言於外,云祿山疾亟。立晉王慶緒為太子,尋卽帝位,尊祿山為太上皇,然後發喪。慶緒性昏懦,言辭無序,莊恐衆不服,不令見人。慶緒日縱酒為樂,兄事莊,以為御史大夫、馮翊王,事無大小,皆取決焉;厚加諸將官爵以悅其心。

  上從容請李泌曰:「廣平為元帥踰年,今欲命建寧專征,又恐勢分。立廣平為太子,何如?」對曰:「臣固嘗言之矣,戎事交切,須卽區處;至於家事,當俟上皇。不然,後代何以辨陛下靈武卽位之意邪!此必有人欲令臣與廣平有隙耳;臣請以語廣平,廣平亦必未敢當。」泌出,以告廣平王俶,俶曰:「此先生深知其心,欲曲成其美也。」乃入,固辭,曰:「陛下猶未奉晨昏,臣何心敢當儲副!願俟上皇還宮,臣之幸也。」上賞慰之。

  李輔國本飛龍小兒,粗閑書計,給事太子宮,上委信之。輔國外恭謹寡言而內狡險,見張良娣有寵,陰附會之,與相表裏。建寧王倓數於上前詆訐二人罪惡,二人譖之於上曰:「倓恨不得為元帥,謀害廣平王。」上怒,賜倓死。於是廣平王俶及李泌皆內懼。俶謀去輔國及良娣,泌曰:「不可,王不見建寧之禍乎?」俶曰:「竊為先生憂之。」泌曰:「泌與主上有約矣。俟平京師,則去還山,庶免於患。」俶曰:「先生去,則俶愈危矣。」泌曰:「王但盡人子之孝。良娣婦人,王委曲順之,亦何能為!」

  上謂泌曰:「今郭子儀、李光弼已為宰相,若克兩京,平四海,則無官以賞之,柰何?」對曰:「古者官以任能,爵以酬功。漢、魏以來,雖以郡縣治民,然有功則錫以茅土,傳之子孫,至于周、隋皆然。唐初,未得關東,故封爵皆設虛名,其食實封者,給繒布而已。貞觀中,太宗欲復古制,大臣議論不同而止。由是賞功者多以官。夫以官賞功有二害,非才則廢事,權重則難制。是以功臣居大官者,皆不為子孫之遠圖,務乘一時之權以邀利,無所不為。曏使祿山有百里之國,則亦惜之以傳子孫,不反矣。為今之計,俟天下旣平,莫若疏爵土以賞功臣,則雖大國,不過二三百里,可比今之小郡,豈難制哉!於人臣乃萬世之利也。」上曰:「善!」

  上聞安西、北庭及拔汗那、大食諸國兵至涼、鄯,甲子,幸保定。

  丙寅,劍南兵賈秀等五千人謀反,將軍席元慶、臨邛太守柳奕討誅之。

  河西兵馬使蓋庭倫與武威九姓商胡安門物等殺節度使周泌,聚衆六萬。武威大城之中,小城有七,胡據其五,二城堅守。支度判官崔稱與中使劉日新以二城兵攻之,旬有七日,平之。

  史思明自博陵,蔡希德自太行,高秀巖自大同,牛廷介自范陽,引兵共十萬,寇太原。李光弼麾下精兵皆赴朔方,餘團練烏合之衆不滿萬人。思明以為太原指掌可取,旣得之,當遂長驅取朔方、河、隴。太原諸將皆懼,議脩城以待之,光弼曰:「太原城周四十里,賊垂至而興役,是未見敵先自困也。」乃帥士卒及民於城外鑿壕以自固。作墼數十萬,衆莫知所用;及賊攻城於外,光弼用之增壘於內,壞輒補之。思明使人取攻具於山東,以胡兵三千衞送之,至廣陽,別將慕容溢、張奉璋邀擊,盡殺之。

  思明圍太原,月餘不下,乃選驍銳為遊兵,戒之曰:「我攻其北則汝潛趣其南,攻東則趣西,有隙則乘之。」而光弼軍令嚴整,雖寇所不至,警邏未嘗少懈,賊不得入。光弼購募軍中,苟有小技,皆取之,隨能使之,人盡其用,得安邊軍錢工三,善穿地道。賊於城下仰而侮詈,光弼遣人從地道中中曳其足而入,臨城斬之。自是賊行皆視地。賊為梯衝、土山以攻城,光弼為地道以迎之,近城輒陷。賊初逼城急,光弼作大礮,飛巨石,一發輒斃二十餘人。賊死者什二三,乃退營於數十步外,圍守益固。光弼遣人詐與賊約,刻日出降,賊喜,不為備。光弼使穿地道周賊營中,搘之以木。至期,光弼勒兵在城上,遣裨將將數千人出,如降狀,賊皆屬目。俄而營中地陷,死者千餘人,賊衆驚亂,官軍鼓譟乘之,俘斬萬計。會安祿山死,慶緒使思明歸守范陽,留蔡希德等圍太原。

  慶緒以尹子奇為汴州刺史、河南節度使。甲戌,子奇以歸、檀及同羅、奚兵十三萬趣睢陽。許遠告急于張巡,巡自寧陵引兵入睢陽。巡有兵三千人,與遠兵合六千八百人。賊悉衆逼城,巡督勵將士,晝夜苦戰,或一日至二十合;凡十六日,擒賊將六十餘人,殺士卒二萬餘,衆氣自倍。遠謂巡曰:「遠懦,不習兵,公智勇兼濟;遠請為公守,公請為遠戰。」自是之後,遠但調軍糧,脩戰具,居中應接而已,戰鬬籌畫一出於巡。賊遂夜遁。

  郭子儀以河東居兩京之間,得河東則兩京可圖。時賊將崔乾祐守河東,丁丑,子儀潛遣人入河東,與唐官陷賊者謀,俟官軍至,為內應。

  初,平盧節度使劉正臣自范陽敗歸,安東都護王玄志鴆殺之。祿山以其黨徐歸道為平盧節度使,玄志復與平盧將侯希逸襲殺之;又遣兵馬使董秦將兵以葦筏渡海,與大將田神功擊平原、樂安,下之。防河招討使李銑承制以秦為平原太守。

  二月,戊子,上至鳳翔。

  郭子儀自洛交引兵趣河東,分兵取馮翊。己丑夜,河東司戶韓旻等翻河東城迎官軍,殺賊近千人。崔乾祐踰城得免,發城北兵攻城,且拒官軍,子儀擊破之。乾祐走,子儀追擊之,斬首四千級,捕虜五千人。乾祐至安邑,安邑人開門納之,半入,閉門擊之,盡殪。乾祐未入,自白逕嶺亡去。遂平河東。

  上至鳳翔旬日,隴右、河西、安西、西域之兵皆會,江、淮庸調亦至洋川、漢中。上自散關通表成都,信使駱驛。長安人聞車駕至,從賊中自拔而來者日夜不絕。西師憩息旣定,李泌請遣安西及西域之衆,如前策並塞東北,自歸、檀南取范陽。上曰:「今大衆已集,庸調亦至,當乘兵鋒擣其腹心,而更引兵東北數千里,先取范陽,不亦迂乎?」對曰:「今以此衆直取兩京,必得之。然賊必再強,我必又困,非久安之策。」上曰:「何也?」對曰:「今所恃者,皆西北守塞及諸胡之兵,性耐寒而畏暑,若乘其新至之銳,攻祿山已老之師,其勢必克。兩京春氣已深,賊收其餘衆,遁歸巢穴,關東地熱,官軍必困而思歸,不可留也。賊休兵秣馬,伺官軍之去,必復南來,然則征戰之勢未有涯也。不若先用之於寒鄉,除其巢穴,則賊無所歸,根本永絕矣。」上曰:「朕切於晨昏之戀,不能待此決矣。」

  關內節度使王思禮軍武功,兵馬使郭英乂軍東原,王難得軍西原。丁酉,安守忠等寇武功,郭英乂戰不利,矢貫其頤而走;王難得望之不救,亦走;思禮退軍扶風。賊遊兵至大和關,去鳳翔五十里,鳳翔大駭,戒嚴。

  李光弼將敢死士出擊蔡希德,大破之,斬首七萬餘級;希德遁去。

  安慶緒以史思明為范陽節度使,兼領恆陽軍事,封媯川王;以牛廷介領安陽軍事;張忠志為常山太守兼團練使,鎮井陘口;餘各令歸舊任,募兵以禦官軍。先是安祿山得兩京,珍貨悉輸范陽。思明擁強兵,據富資,益驕橫,浸不用慶緒之命;慶緒不能制。

  戊戌,永王璘敗死,其黨薛鏐皆伏誅。

  時李成式與河北招討判官李銑合兵討璘,銑兵數千,軍于揚子;成式使判官裴茂將兵三千,軍于瓜步,廣張旗幟,列于江津。璘與其子瑒登城望之,始有懼色。季廣琛召諸將謂曰:「吾屬從王至此,天命未集,人謀已隳,不如及兵鋒未交,早圖去就。死於鋒鏑,永為逆臣矣。」諸將皆然之;於是廣琛以麾下奔廣陵,渾惟明奔江寧,馮季康奔白沙。璘憂懼,不知所出。其夕,江北之軍多列炬火,光照水中,一皆為兩,璘軍又以火應之。璘以為官軍已濟江,據挈家屬與麾下潛遁;及明,不見濟者,乃復入城收兵,具舟楫而去。成式將趙侃等濟江至新豐,璘使瑒及其將高仙琦將兵擊之;侃等逆戰,射瑒中肩,璘兵遂潰。璘與仙琦收餘衆,南奔鄱陽,收庫物甲兵,欲南奔嶺表,江西采訪使皇甫侁遣兵追討,擒之,潛殺之於傳舍;瑒亦死於亂兵。

  侁使人送璘家屬還蜀,上曰:「侁旣生得吾弟,何不送之於蜀而擅殺之邪!」遂廢侁不用。

  庚子,郭子儀遣其子旰及兵馬使李韶光、大將王祚濟河擊潼關,破之,斬首五百級。安慶緒遣兵救潼關,郭旰等大敗,死者萬餘人。李韶光、王祚戰死,僕固懷恩抱馬首浮渡渭水,退保河東。

  三月,辛酉,以左相韋見素為左僕射,中書侍郎、同平章事裴冕為右僕射,並罷政事。

  初,楊國忠惡憲部尚書苗晉卿,安祿山之反也,請出晉卿為陝郡太守,兼陝、強農防禦使。晉卿固辭老病,上皇不悅,使之致仕。及長安失守,晉卿潛竄山谷;上至鳳翔,手敕徵之為左相,軍國大務悉咨之。

  上皇思張九齡之先見,為之流涕,遣中使至曲江祭之,厚恤其家。

  尹子奇復引大兵攻睢陽。張巡謂將士曰:「吾受國恩,所守,正死耳。但念諸君捐軀命,膏草野,而賞不酬勳,以此痛心耳。」將士皆激勵請奮。巡遂椎牛,大饗士卒,盡軍出戰。賊望見兵少,笑之。巡執旗,帥諸將直衝賊陳,賊乃大潰,斬將三十餘人,殺士卒三千餘人,逐之數十里。明日,賊又合軍至城下,巡出戰,晝夜數十合,屢摧其鋒,而賊攻圍不輟。

  辛未,安守忠將騎二萬寇河東,郭子儀擊走之,斬首八千級,捕虜五千人。

  夏,四月,顏真卿自荊、襄北詣鳳翔,上以為憲部尚書。

  上以郭子儀為司空、天下兵馬副元帥,使將兵赴鳳翔。庚寅,李歸仁以鐵騎五千邀之於三原北,子儀使其將僕固懷恩、王仲昇、渾釋之、李若幽伏兵擊之於白渠留運橋,殺傷略盡歸仁游水而逸。若幽,神通之玄孫也。

  子儀與王思禮軍合於西渭橋,進屯潏西。安守忠、李歸仁軍於京城西清渠。相守七日,官軍不進。五月癸丑,守忠偽退,子儀悉師逐之。賊以驍騎九千為長蛇陳,官軍擊之,首尾為兩翼,夾擊官軍,官軍大潰。判官韓液、監軍孫知古皆為賊所擒,軍資器械盡棄之。子儀退保武功,中外戒嚴。

  是時府庫無蓄積,朝廷以官爵賞功,諸將出征,皆給空名告身,自開府、特進、列卿、大將軍、下至中郎、郎將,聽臨事注名。其後又聽以信牒授人官爵,有至異姓王者。諸軍但以職任相統攝,不復計官爵高下。及清渠之敗,復以官爵收散卒。由是官爵輕而貨重,大將軍告身一通,纔易一醉。凡應募入軍者,一切衣金紫,至有朝士僮僕衣金紫,稱大官,而執賤役者。名器之濫,至是而極焉。

  房琯性高簡,時國家多難,而琯多稱病不朝謁,不以職事為意,日與庶子劉秩、諫議大夫李揖,高談釋、老,或聽門客董庭蘭鼓琴,庭蘭以是大招權利。御史奏庭蘭贓賄,丁巳,罷琯為太子少師。也以諫議大夫張鎬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上常使僧數百人為道場於內,晨夜誦佛。鎬諫曰:「帝王當脩德以弭亂安人,未聞飯僧可致太平也!」上然之。

  庚申,上皇追冊上母楊妃為元獻皇后。

  山南東道節度使魯炅守南陽,賊將武令珣、田承嗣相繼攻之。城中食盡,一鼠直錢數百,餓死者相枕藉。上遣宦官將軍曹日昇往宣慰,圍急,不得入。日昇請單騎入致命,襄陽太守魏仲犀不許。會顏真卿自河北至,曰:「曹將軍不顧萬死以致帝命,何為沮之!借使不達,不過亡一使者;達,則一城之心固矣。」日昇與十騎偕往,賊畏其銳,不敢逼。城中自謂望絕,及見日昇,大喜。日昇復為之至襄陽取糧,以千人運糧而入,賊不能遏。炅在圍中凡周歲,晝夜苦戰,力竭不能支,壬戌夜,開城帥餘兵數千突圍而出,奔襄陽。承嗣追之,轉戰二日,不能克而還。時賊欲南侵江、漢,賴炅扼其衝要,南夏得全。

  司空郭子儀詣闕請自貶;甲子,以子儀為左僕射。

  尹子奇益兵圍睢陽益急,張巡於城中夜鳴鼓嚴隊,若將出擊者;賊聞之,達旦儆備。旣明,巡乃寢兵絕鼓。賊以飛樓瞰城中,無所見,遂解甲休息。巡與將軍南霽雲、郎將雷萬春等十餘將各將五十騎開門突出,直衝賊營,至子奇麾下,營中大亂,斬賊將五十餘人,殺士卒五千餘人。巡欲射子奇而不識,乃剡蒿為矢,中者喜,謂巡矢盡,走白子奇,乃得其狀。使霽雲射之,喪其左目,幾獲之。子奇乃收軍退還。

  六月,田乾真圍安邑。會陝郡賊將楊務欽密謀歸國,河東太守馬承光以兵應之,務欽殺城中諸將不同己者,翻城來降。乾真解安邑,遁去。

  將軍王去榮以私怨殺本縣令,當死。上以其善用礮,壬辰,敕免死,以白衣於陝郡效力。中書舍人賈至不卽行下,上表,以為:「去榮無狀,殺本縣之君。易曰:『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若縱去榮,可謂生漸矣。議者謂陝郡初復,非其人不可守。然則他無去榮者,何以亦能堅守乎?陛下若以礮石一能卽免殊死,今諸軍技藝絕倫者,其徒寔繁。必恃其能,所在犯上,復何以止之!若止捨去榮而誅其餘者,則是法令不一而誘人觸罪也。今惜一去榮之材而不殺,必殺十如去榮之材者,不亦其傷益多乎!夫去榮,逆亂之人也,焉有逆於此而順於彼,亂於富平而治於陝郡,悖於縣君而不悖於大君歟!伏惟明主全其遠者、大者,則禍亂不日而定矣。」上下其事,令百官議之。

  太子太師韋見素等議,以為:「法者天地大典,帝王猶不敢擅殺,是臣下之權過於人主也。去榮旣殺人不死,則軍中凡有技能者,亦自謂無憂,所在暴橫。為郡縣者,不亦難乎!陛下為天下主,愛無親疏,得一去榮而失萬姓,何利之有!於律,殺本縣令,列於十惡。而陛下寬之,王法不行,人倫道屈,臣等奉詔,不知所從。夫國以法理,軍以法勝;有恩無威,慈母不能使其子。陛下厚養戰士而每戰少利,豈非無法邪!今陝郡雖要,不急於法也。有法則海內無憂不克,況陝郡乎!無法則陝郡亦不可守,得之何益!而去榮末技,陝郡不以之存亡;王法有無,國家乃為之輕重。此臣等所以區區願陛下守貞觀之法。」上竟捨之。至,曾之子也。

  南充土豪何滔作亂,執本郡防禦使楊齊魯;劍南節度使盧元裕發兵討平之。

  秋,七月,河南節度使賀蘭進明克高密、琅邪、殺賊二萬餘人。

  戊申夜,蜀郡兵郭千仞等反,六軍兵馬使陳玄禮、劍南節度使李峘討誅之。

  壬子,尹子奇復徵兵數萬,攻睢陽。先是,許遠於城中積糧至六萬石,虢王巨以其半給濮陽、濟陰二郡,遠固爭之,不能得;旣而濟陰得糧,遂以城叛,而睢陽城至是食盡。將士人廩米日一合,雜以茶紙、樹皮為食,而賊糧運通,兵敗復徵。睢陽將士死不加益,諸軍饋救不至,士卒消耗至一千六百人,皆飢病不堪鬬,遂為賊所圍,張巡乃脩守具以拒之。賊為雲梯,勢如半虹,置精卒二百於其上,推之臨城,欲令騰入。巡豫於城鑿三穴,候梯將至,於一穴中出大木,末置鐵鉤,鉤之使不得退;一穴中出一木,拄之使不得進,一穴中出一木,木末置鐵籠,盛火焚之,其梯中折,梯上卒盡燒死。賊又以鉤車鉤城上棚閣,鉤之所及,莫不崩陷。巡以大木,末置連鎖,鎖末置大鐶,搨其鉤頭,以革車拔之入城,截其鉤頭而縱車令去。賊又造木驢攻城,巡鎔金汁灌之,應投銷鑠。賊又於城西北隅以土囊積柴為磴道,欲登城。巡不與爭利,每夜,潛以松明、乾藁投之於中,積十餘日,賊不之覺,因出軍大戰,使人順風持火焚之,賊不能救,經二十餘日,火方滅。巡之所為,皆應機立辦,賊服其智,不敢復攻。遂於城外穿三重壕,立木柵以守巡,巡亦於內作壕以拒之。

  丁巳,賊將安武臣攻陝郡,楊務欽戰死,賊遂屠陝。

  崔渙在江南選補,冒濫者衆,八月,罷渙為餘杭太守、江東采訪 防禦使。

  以張鎬兼河南節度、采訪等使,代賀蘭進明。

  靈昌太守許叔冀為賊所圍,救兵不至,拔衆奔彭城。

  睢陽士卒死傷之餘,纔六百人,張巡、許遠分城而守之,巡守東北,遠守西南,與士卒同食茶紙,不復下城。賊士攻城者,巡以逆順說之,往往棄賊來降,為巡死戰,前後二百餘人。

  是時,許叔冀在譙郡,尚衡在彭城,賀蘭進明在臨淮,皆擁兵不救。城中日蹙,巡乃令南霽雲將三十騎犯圍而出,告急於臨淮。霽雲出城,賊衆數萬遮之,霽雲直衝其衆,左右馳射,賊衆披靡,止亡兩騎。旣至臨淮,見進明,進明曰:「今日睢陽不知存亡,兵去何益!」霽雲曰:「睢陽若陷,霽雲請以死謝大夫。且睢陽旣拔,卽及臨淮,譬如皮毛相依,安得不救!」進明愛霽雲勇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雲坐。霽雲慷慨,泣且語曰:「霽雲來,睢陽之人不食月餘矣!霽雲雖欲獨食,且不下咽。大夫坐擁強兵,觀睢陽陷沒,曾無分災救患之意,豈忠臣義士之所為乎!」因齧落一指以示進明,曰:「霽雲旣不能達主將之意,請留一指以示信歸報。」座中往往為泣下。

  霽雲察進明終無出師意,遂去。至寧陵,與城使廉坦同將步騎三千人,閏月,戊申夜,冒圍,且戰且行,至城下,大戰,壞賊營,死傷之外,僅得千人入城。城中將吏知無救,皆慟哭。賊知援絕,圍之益急。

  初,房琯為相,惡賀蘭進明,以為河南節度使,以許叔冀為進明都知兵馬使,俱兼御史大夫。叔冀自恃麾下精銳,且官與進明等,不受其節制。故進明不敢分兵,非惟疾巡、遠功名,亦懼為叔冀所襲也。

  戊辰,上勞饗諸將,遣攻長安,謂郭子儀曰:「事之濟否,在此行也!」對曰:「此行不捷,臣必死之!」

  辛未,御史大夫崔光遠破賊於駱谷。光遠行軍司馬王伯倫、判官李椿將二千人攻中渭橋,殺賊守橋者千人,乘勝至苑門。賊有先屯武功者聞之,奔歸,遇於苑北,合戰,殺伯倫,擒椿送洛陽。然自是賊不復屯武功矣。

  賊屢攻上黨,常為節度使程千里所敗。蔡希德復引兵圍上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