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严子常再造奇恩 成寿叔重施巧报

  地厚天高秉至公,打完冬雪又春风。

  为人须要同灭地,到底寥丁也不穷。

  这四句诗,专说着为人在天地之间,要把这一双眼孔放得大些,不要在骨上转筋,夜行船上去捱板睡觉。可笑那些世上的人,却如秋天的蟋蟀儿一般,在那松土里钻个穴儿,前后门衔些泥儿紧紧塞住。或有那蚰蜒蜗牛蚂蚁之类经过,他觉着了,便呧呧吱吱,张着牙,踢着腿,做得恁般狠势,不容他进户,止和那三尾子在窝里打雄儿快活。谁知祸有不测,不消那鸡将军三耙两抓,一喙的完了事。或是二寸长一个蜈蚣老爹,走将来掀着泥,望这个好汉头上只一咬,格支的肝脑便涂了地。看官你道世上人为甚的心上这等褊隘?只因不读诗书,不明道义,单在那个钱眼里穿钻。夜里做的呆梦,日间便要行为,心头想的妄念,口中依样说作。不管有个明眼人在旁,笑坍了半边嘴撮子。今特借个高士儿说演一回,到也是个旁州例。

  话表浙江严州府交界有个富春山,山中有个孤高隐士,姓严,名伦,字子常,系严子陵的后裔。自幼习儒,学贯天人,后复精微释道之学。只是志气豪迈,耽于挥洒,以故家渐贫穷,绝无长物。父母已亡,兄弟少有,自家在这富春山腰一个石岩边,结下数间茅屋居住:

  萧萧数间屋,依林傍石头。

  日间锄竹稚,夜里读春秋。

  这个严子常的祖叫做严章,曾为将仕郎,不惜资财,最好古董。到他父亲手里,却已零落了一半。子常虽称善守,其如一向在山下村中居住,被江洋大贼将他家私和那古董罄囊而去,单单剩得一方砖头砚子。这砖头:

  比玉玉无质,比琼琼有瑕。叩之其声铿以长,磨之其声沙以砾。夺了端溪之魄,占了歙石之俦。

  金星作婢,鼍矶口口,口口得其一体,铜雀不过半班。澄泥还粗,古陶犹燥。

  毕竟这个砖头是何处所出?列位哥,这叫做灌池砚。当初汉朝有个富翁越及氏,为那灌婴立庙,乃用五陵土,滤细研粗,再将银铅黑坶次珠膏黄等料,掺和土陶,印成砖块,周迭作墙,在当时便为至宝。后为黄巢乱兵所毁,坍塌在池。这池下通海穴,深无底止。偶然沙涨,好事者往往去淘,然百不得其一。取作研砚,以为希世之珍。若论他的身名,却也无价。子常携在山腰瓦屋之中,风清月白,好天良夜的时节,取出瞻玩。或吟诗写赋,临字作文,用李廷珪墨,研赏取乐。

  这子常所居,苍莽蓊郁,纡邃深通,獐狐兔鹿也不知有多少。内中却有两个异物:一只金睛玄额虎,一条锦鳞白蟒蛇。那虎怎生威势:  抖一抖,针毛遍竖;跳一跳,刀爪尽张;吼一吼,山摇地动;弓一弓,树倒岩摧。两眼浑是金铃,独额却如玄胄。风生双肘,夜行速速草披靡;雾染四蹄,昼眠蹲蹲林惨睛。狐兔见之灭迹,獐麋闻也酸心。

  此虎却在子常屋后一个石壁下作窠,子常早晚间常遇见他。他或摇首而迎,或摆尾而退,竟是子常家畜的猱儿一般。一日子常下山访友归来,只见有三五十个猎户,嘈嘈杂杂,砍树的砍树,撑网的撑网,围了一个小山头,将此虎铁桶的也似围住。子常挨身近网一看,就是平日相见的这个虎。那虎认得是子常,遂速地走近网边,摇头摆尾求救。子常就有心要救他,捉个空儿,不把猎户瞧见,遂将网脚一掀,那虎解得,竟嗖地一箭般跑去了。子常到喊将起来:“虎走了!虎走了!”那些猎户只道冒网走的,你埋我怨,各自唧唧哝哝的不快活。

  那个蛇怎祥神通:

  受了些云华月魄,吞了些沙露薤浆,眠了些原岑冷岫,行了些风岭烟峦。紫油油遍体香涎,黄糁糁一身殢粉。身长十丈,捱过了多少寒暑春秋;腰壮一围,吃尽了无边惊惶悸恐。鼪鼯各自逃生,蝌蚪实难躲避。  此蛇也常在子常屋边出没,子常见了,也不惊闪,蛇遂日久相狎。见了别人,行得疾速。见了子常,只是徐徐而行,或周旋折旋方去。原来那些山前山后,到黄昏更尽,都有猎人装着机关张卧弓在地,打着野兽。那些箭头,用乌头药物九次煎淬,中着虫禽,立时便死。打着人,只要拔出箭头,用药疗治,虽然不死,却也足足要睡一个月。忽一日,子常闲步门外,只见此蛇直条条的躺着不动。每日见了子常,有多少回环顾盼,今日怎如此光景?子常却也有些怪异。打眼把蛇身上细看,只见腰间着了一支竹箭,子常才省得此蛇夜来撞着卧弓了。即忙将手向蛇身上拔取这箭。那蛇知道子常救他,端然不动,子常一拔竟拔脱了。那箭竟射进蛇身约有五寸,拔出了此箭,蛇身便轻。却掉转头来,向着子常有百十个顿首,似谢子常的意儿。好一会,洋洋去了。正是:

  不怀残杀念,蛇虎可同眠。  却说河南洛阳县有个进士,姓成,名国用,号五台,妻穆氏,妾佩兰。选在福建邵武县知县。止生一个孩儿,唤名大椿。年方一十五岁,随往上任。五台适当任满朝觐之年,载了许多宦囊,率着妻妾,带着孩儿,不行水路,却走陆程,来到这七里龙。时已将暮,忽听一阵率律吼啸之声,竹林中跳出一只乌花大虫来,威猛异常,竟把成五台的儿子一口衔了去。惊得这一干人也有跌折腿的,也有磕断牙齿的,也有溜在树上去的,也有酥软卧倒在草里的。独成五台和那妻妾搅做一堆蹲着,看见虎去,慌忙寻觅儿子,已不见了。

  有几个跟随的人道:“亲眼看见公子虎衔去的了。”成五台听见,和那妻子放声大哭,叫人各处追赶。这个山僻去处,都是那漫天漫地的草木,那里去追赶!成五台只是要死,没奈何,只得走到前边,借了一家人家歇下。拿些银子,雇些人手,并身边跟随人役,连夜打起火把满山搜寻。直寻到五鼓回来,吃些早饭,又去各山搜寻。  那知这虎衔了这个成大官人,竟踉踉跄跄,一阵披靡臊腥之气,却往子常门首经过。子常正开门纳凉,月也照人,认得是屋后的大虫,拖着东西,随手执了门闩,赶将上去,喝声:“孽畜!你又害伤甚物,快快放下!”只见那畜生掇转身来,眼睛就是灯笼,把衔的个人掉在地下,将嘴蹲一蹲,竟自去了。子常连骂道:“孽畜孽畜,前日救你,你今害人!”正是:  畜生不解人恩德,救得他时又害人。

  子常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官人,却生得眉轩目朗,齿白唇红。不是富豪子弟,必是宦势门楣。只是惊得酥软,毫不伤损。心里转道:“必是这孽畜衔来的了。”遂负了进门,将汤灌醒。那小官人跪着子常道:“不才却被虎衔,幸得老先生救我!”子常扶起坐定,那小官人道:“家父原任福建邵武知县,如今任满回京朝觐,路过七里龙地面,被虎陡然跳出衔了来。不知此是甚么地方了,望先生怜悯,将我送到前途家父处,自当衔环重报,决不食言!”子常听了,不觉一股子义气冲着:“我就带些盘费,送公子寻觅你那老先生去。”随即和那公子吃了些茶饭,即下了山,径沿大路向前访问。

  行了一日,只见那行路客人沸沸的说这桩事。子常邀住了客人盘问,道:“那官儿还在某家歇着,叫人找寻他的公子哩。”得了此信,一径的走到彼处。成五台和那妻妾一见了儿子大椿,也不问个来由,一齐上前捧了,哭得个头昏颠倒。成五台道:“儿啊,我今日和你父子相逢,知是睡里梦里?”有诗为证:

  玉簪跌折还成接,宝剑敲残又复磨。

  世上几多生死别,那能重上望乡坡。

  那孩儿即将虎攫情由,备细向父亲说了一遍。成五台说:“这个先生真是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了。”命那妻妾,自身和儿子一齐跪了,向子常纳头便拜。那子常也回礼不迭。就扯着子常坐定,细问姓名、家居何处。子常道:“学生在山间久住,已忘却姓名的了。”死不肯说。五台遂对妻妾儿子道:“孩儿是活宝,财物是死宝。这先生如此大恩,暂将所带来的财物,尽行相赠,另日访了先生的下落,再好酬谢。”那严子常一笑道:“学生不过一点方便之心,那里要财物!”竟不顾要去,被五台抵死的扯住。他因苦得身软,并无气力。只见那儿子忙向前来,把子常抱住。子常蹭着要脱,那些妻妾也来抵死拦住。此时只有五台骨肉数人,跟随的人都打发去寻儿子,一个也不在。扯搅了好一会,子常捉个空儿,竟一溜烟的跑脱了。五台和那儿子赶了一程,力尽而回,归来和那妻妾说,只好望空拜谢罢了。不一会,一行人寻觅的回来。知这节送来奇事,大家欢天喜地,收拾起程。

  已拟生离别,谁知聚首缘。  再说那个洛麻村西二十里,有个鼻赭山,山中有个贼寨。那山赋唤做刘疙瘩,聚有五七百人。夜里沿江抄劫,日间就在各处村坊,搜寻富户打粮。斟酌今日要动手某家,明日要动手某家,骤地差数十个人来,将这些人家的要紧眷属拿上山寨,待你拿些金银珠宝来赎。一日竟下顾这麻洛村,有个方杰,算做村中温饱人家。那方杰老儿号泗水,止生一女,名唤琼儿。他婆老两口和这琼儿,正在那里吃着早饭,只见数十个凶人,执着器械打将进来,唬得这三日人没处躲命。其中一个,竟赶来将琼儿一把背着便走。老儿、婆儿哭哭啼啼向前求扯,被这些强人打下几个闷棍,道:“你这老子好不晓事,咱们拿到山寨里,你自怀了些宝钞来见大王,赎去便了!”一伙的抢着望西奔去了。

  那老儿、婆儿呜呜咽咽哭得个眼枯。腾挪了几日,只得收拾些银子,央及一个的当好友,同上山寨去见那贼头。那贼头见这女子生得美貌,怎见得:

  翠松松新月眉儿,生活活杏子眼儿。朱渗渗樱桃嘴儿,黑漆漆鸦翎发儿。  粉堆堆瓜子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窄尖尖笔苗脚儿,娇滴滴箫管声儿。

  那强盗阿哥,看了这点点年纪美貌不凡,便想着那紧揪揪、香喷喷、光油油,篦箕大一块嫩红红的物件,定要留他,不肯与他赎回。将来的银两撒做满地。那贼头对方老子说:“你要赎那女儿回家去,除非是拿一双明珠来,才还你的女儿。”那老子听了这话,心中自踌躇道:“要添些银子,还是好计较的事情;若要一双明珠,我这乡村中那里设法出来!”只是向着那贼头磕头哀告,磕得个额角粉碎,鲜血淋淋的,都滴染在衣袄面上。那贼头道:“你这呆老子,你果然有了一双明珠拿来,我若不还你的女儿,叫我的身首不全!”那老子又只是哀告,只听得台上一声挥叱,两下里喽罗一齐吆喊,竟将这老子和那一个同去的人叉出寨门之外,复一步一棍的打下山来。老子只得忍着苦楚,啼哭归家,和那婆子说了。两人从新掩了门,跌脚绊手的号咷。正是:  峡里猿声最断肠,寒秋天地十分凉。

  行人不要贪停脚,听了难干泪万行。

  恰好儿严子常办事归家,打从洛麻村经过。其时正值深秋,或雨或晴。刚到方泗水门前,一阵大雨,竟落个长脚不歇。严子常在他檐下避雨,听得里面哭声凄惨,又是两口老人家,含含糊糊,竟有寻死觅活之意。叫做:

  世上万千悲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那子常听不明白,心中却如刀割,十分凄楚。只见斜风狂雨,子常存措不定,想道:“我严子常真好呆也,打开他门,借安插介儿,就问他如何这般悲切,我也将些譬如比喻,替他消遣消遣。”随就转身敲门。里头方婆儿只道女儿有些消息,就要开门。泗水道:“夜晚天色,又且下雨,万一又是那班买卖,一发弄得断火绝烟了。”子常又敲,泗水没奈何,寂寂的捱到门边,静听半晌,知道并无第二个,遂开了门,逊到中堂坐下。严子常谢罪道:“一来天公骤雨,借府权避;二来闻内痛哭,衷肠欲断,不知为着何事,如此悲伤?”正是:  欲知断肠事,但听口中言。

  只见老两口儿重新大哭道:“没了女儿。”子常只道他的女儿死了,一面慰安他。那老儿说:“活活的女儿,被此处山寨贼头抢了去的!我跟到山寨,他要我明珠二颗,方许赎女。客官,你道我两个老人家,只得点点丫头,又做不种牢,那里去偷天挖月,寻这明珠赎他!”说罢,两个索性大哭起来。子常听了,叹口气道:“要些银子,还不打紧,这明珠从那里讨得有?”谁知道事有奇巧,叫做: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少顷天霁,子常别了方老,取路归家。走到山腰,觉有些倦烦,不进家里去。瞧着朦胧月色,却在那一条石凳上坐息。口里唧唧哝哝道:“这老两口儿好苦哩,那里讨得这两颗明珠去赎那女儿?”真个是无巧不成话,那条大蛇先在这石凳旁边草里蟠着。却不道千年灵物已通人性,听得子常声息,叹这明珠的话,乃缩过身来,将头向着子常。子常有些惊骇,定睛一看,却就是平昔常见的大蛇。那蛇遂将口呕了几呕,吐出几颗绝大的好明珠来,把黄昏地下照得雪亮。子常见了,省得是蛇来报复,遂将手取了两颗。对蛇道:“我只要一双。”那蛇见子常取了一双,其余的他仍旧吞了下肚。又三回五转,将子常绕了几绕,竟自去了,正叫做:  昔人曾说隋侯事,今见灵蛇呕一双。

  子常得了这一对明珠,竟不进门。就连夜的赶到洛麻村,见那方老子说:“我有一对明珠在此,你快拿去,赎了女儿回来。”那老子、婆子感得双双下跪,手接明珠道:“官人,这一对明珠,价值多少?”子常道:“我那里要价,送你拿去取赎女儿便是。”老两口谢了又谢,拜了又拜。死煞要留住子常茶饭,子常断然不肯,竟自回了。

  次日绝早,这老子战兢兢带了这两颗明珠,还怕贼头变卦,怀着鬼胎,仍央前日同去那朋友,竟往山寨去。那贼头道:“你来何干?”老子道:“蒙大王分付说道,要明珠一双,还我女儿。今小人没奈何,只得向大户求问。有一个大户,藏得有明珠两颗,蒙他万代洪恩,竟布施了小人。故特赶来贡献大王,望大王收了,还了我女儿,使我父子团圆,无穷恩德!”说罢只是磕头。那贼头满拟着他没有这个物件,故先前罚下一誓,今见了明殊,却食言不得,收了明珠,竟还他的女儿。

  那老子磕头谢了,背着女儿,和那朋友下山回来。两个一路打算:这两颗明珠,无价之宝。世人有了这件,不知多少索价,多步勒掯。如何有这样仗义疏财的奇人!连女儿驮在肩上,心里也正想:爹娘那里摸得来的?听说因由才晓得,也恨不得怎样的立刻报他便好。  那成五台因孩儿被虎衔时惊坏苦胆,回到家时,患了怔忡惊悸,过不得年巴,奄奄染病没了。幸得成大椿已长成,约又过了八九年冬夏,婚娶已过。只是性耽豪迈,挥金如土,四方名士,无不慕他。到也是个小孟尝,日日开筵会客,赏月看花。

  这个严子常在富春山潜修高蹈,与世相违,只是造到一贫如洗。正是:

  古怪蹊跷穷得奇,冬天葛布夏绵衣。

  堪堪粞粒难克口,枵腹秋蝉风树啼。

  自家寻思道:“我严子常真好呆也!年已及四十,一味为人,现放着双亲不曾下土,又不能娶个妻室。先圣有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若将我这灌池佳砚,去到那通都大邑的去处,觅个售主,卖下数百金,归来葬了二亲,讨了一房妻小,却不了当我终身之事!”主意已定,随即怀了砚儿起身。一路上都有相识,随访随行,宛转借了些盘费。在苏杭耽阁了几时。没有售主,直至南京。在南京传播各王府并那些内监,也都来借看。识得此砚的,不过一两个人;不识的,就如一块瓦砾相似。识得的,他又身边未必有这一注子大钱。一日往三山街经过,遇着一个知交,姓符,名筏,字载夫,也是个有才的游客。见了子常,遂邀他到寓所话旧。

  子常道:“小弟近年贫窘异常,兼之二亲未葬,一室无偕。是以将家中所藏灌池佳砚,觅个售主,以了终身之事。”那载夫道:“灌砚在何处,可借看否?”子常遂笑欣欣的出诸袖中。载夫看了道:“曾闻此砚,令尊翁千金购得,今幸一见,果然好砚!老仁兄,只是此间没有这个道地售主。”想一想道:“只是远些,我到有个相知,是个豪华赏鉴,人都称他是个小孟尝,在河南洛阳县住,姓成,字寿叔。他常对小弟说,要收尽天下的名砚。仁兄此砚,实是希世之珍,他若见了,一定大赏!”又想一想道:“小弟见仁兄衣衫不备,一定寓邸窘渴,待小弟赠兄十金,聊作盘费,写下一封荐书,兄持而往,必有遇合。”子常听了,不胜感谢道:“若有了盘费,何惮此行!得售归来,断不有负。”载夫道:“小弟与兄,道义相交,何出此话!”当日即留定子常同歇。

  次日即送十两银子,现成衣服,行李一付,荐书一封。将书先念与子常听:

  盟弟筏顿首顿首,致言于寿叔仁兄足下:审远鸿则,忽逾一秋,瞻鸟望云,曷胜翘慕,思昔共际龄堂,评章古案,佩服足下出经入纬,默洞赝真,艳目所笥,沛然神往。前聆足下欲收尽天下名砚一语,几令司王削胆,忌鬼张眸。无意之间,金陵偶值一素知严子常兄,怀宝未投,敢希龙藏。直令千里相从,一语便契,其人其物,良足贯寰。盖谓伯乐俨然,毋烦小斤置喙也。临启忳惕,不知所云。  筏载顿首

  子常见了,赞谢收好。就在载夫寓所,吃些茶饭便行。正是:

  丈夫怜意气,千里却相思。  话表那个成寿叔在家,常是对着母亲作念说:“富春山里的先生,也曾打发数次人去查访,因当时那先生不肯道出名姓,故没处探得。父亲在日,曾留这一千银两子,待那先生有了确信,即持去送与他。至今无处寻访,却怎么处?”

  看官,你道寿叔母子正思寻着报恩,又是符载夫这一封书去,叫做无针不引线,自然——

  一天好事月星华,风送滕王阁上霞。

  手自种瓜收瓜子,数来粒粒不曾差。

  那严子常在路,竟不耽搁,径到河南洛阳县,去访成寿叔。原来过了江北,寿叔的声名一发显播,不消探问得,已到洛阳,迳投成宅,名帖相谒。家人通报,寿叔出来见了,分宾主坐定。子常见了,到不大认得。毕竟这后生眼快,感义在心,坐谈之时,只管心里有些着疑:“这先生好生面善,到象那个富春山里的先生。”话到其间,子常又说严州人氏,现在那富春山居住。寿叔心下道:“一发是了。”就问道:“闻说当年有个福建出仕的乃郎,被虎衔了时,先生曾救了送还,可有这样事么?”子常笑道:“相隔千里,台翁何得闻此?此节事果是有的,是在福建邵武县作令的公子,路过七里龙,横遭虎厄,适往草舍经过,弟赶上喝下,幸不伤害,将汤救醒,送还乃父。”寿叔听了,即立起身,一把捧住子常,仔细定睛观看一会,遂率然跪下道:“大恩人,大恩人!你原来是姓严名伦字子常,你当初死不肯道,教我母子数年好费寻思!”也叫做:

  东海里吴南山沈,

  人生何处不相逢。  寿叔乃命家童,请太夫人出来,拜见恩人。只见那老夫人知道了,急急的赶将出来,见了便拜。子常亦回礼不迭。随即开筵款待,恭敬殷勤,如焚如顶。正是:

  恩德重于山,万夫抬不起。  千金报漂母,一饭尚然矣。

  子常在成家,日日大开筵宴,一住整整又是半月。心下自思道:“早知这个就是虎衔的成小官人,我不要来卖砚也好。”

  一日,寿叔与子常闲坐讲谈,因问:“符载夫书中说,恩人有宝砚,不识肯借观否?”子常遂出灌池与看。寿叔看了,赞了又赞:“果是真物!”又问:“如此妙物,恩人何不留了自用,因何卖他?”子常遂吐真情道:“只因家道日贫,二亲尚未曾葬,一室也未曾娶,欲卖家珍,以完数事。”

  寿叔道:“原来如此,恩人不必在怀。实不相欺,当日先君感恩人大德,已留千金在家相赠,小弟也曾数次打发人来查探,因不知姓名,无处探得。今小弟再倍其数,聊赠恩人,为葬亲之费。若果未娶,一月前家母舅从南边回,购得一位江南女子,名唤琼儿。家母见其贤淑,已取在舍,今当奉赠恩人,聊备小星。这个灌池佳物,弟实醉心,然闻君子不夺人之好,况且出自恩人,断不敢领,恩人仍收藏了自用。”

  子常道:“既蒙盛爱,只(以下缺一页,计三百五十二字)…见山中人说:“自公相去后,有两桩异事:一只玄额虎,在贵庄门首,哀叫数日;又有一条白蟒大蛇,绕着屋顶,盘旋不已,不知去向。”子常听了,也不说出从前原故,自和妻子往洛麻村居住。自后子孙昌茂,科甲蝉联,仍为严郡臣族。有诗为证,诗曰:

  恩恩相报不相亏,天理晶晶不可灰。

  说与世人休负德,毒如蛇虎也知眉。